6、
来到地头儿,认了豆垄:田仁祥在最右边领头儿(秋收期间,从河工收工回来了),接着依次是仁学、理娘、黄氏。一开始不久,两兄弟就领先在前,两妯娌并排着落了后。割了一阵子,黄氏开始频频直起身来,一会儿吹吹手,一会儿捶捶腰。理娘本是做活儿的好手儿,只是脚下吃了亏。她一直是不紧不慢地割着,一直紧紧跟在仁祥、仁学后面。而黄氏一个人却远远地落在了后头。天近晌午,仁祥、仁学割到地头儿。他们直起腰来,擦擦汗,见嫂子落下不远眼看就到地头儿了,黄氏一个人远远落在后头,才割到一半,就迎着黄氏的趟子割起来。理娘割到了地头儿,又插到黄氏的趟子中间割起来。
割完豆子收工回家,黄氏赤红着脸带着一副尴尬相,缩在队伍后头,与咯扭咯扭的理娘比肩了。黄氏红着脸忽然说道:
“大嫂,看不出来您湖里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儿呢!”
理娘淡淡一笑,说道:
“俺哪里算得上好手儿!您看咱大,都五十多了,那才是好手儿呢!”
“当然了。您看俺,今儿个出了丑了!”黄氏依旧红着脸说。
“他四婶,您想多了。做活有快有慢,哪有什么出丑不出丑的呢!再说了,做什么都有个由生到熟的过程呢。俺呢,只不过是活儿做惯了罢了。您看俺这手!”理娘说着朝黄氏张开两手,“成天放下碓头摸棒槌,弄得两手粗皮粗肉的满是膙子。不过也好,像给手穿上了铠甲,这割豆子就不怕扎手了。——哎,您扎着手了吧?”说着拉过黄氏的左手翻开一看,吓了一跳,满手手心手掌密密匝匝布满了针刺般的血红的点点儿,不觉触发了母性的怜爱之心,脑际仿佛又回到了“长嫂当母”拉扯仁祥仁学的当年岁月,仿佛眼前黄氏也是自己的孩子似的,轻轻抚摩着那满是血点儿的细皮嫩肉的手掌,轻声责怪道:“哎哟,扎成这样!你呀,一天是练不成老把式的!庄稼活得慢慢来。咱家人多,活儿也多,不能做这样就做那样儿,不要勉强。看扎成这样儿!要不,下半天就在家歇着吧!”黄氏听了,一阵感动,一阵羞愧,连说:
“不下湖?那怎么行呢?没事儿!歇歇就好了。”
“怎么不行?咱家的事儿好商量着呢!”理娘安慰黄氏道,“他们兄弟仨从来没红过脸;咱仨妯娌也得跟他们一样,像三姐妹,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要不,俺跟立魁儿说说,让他给您调个活儿,下半天就甭割豆子了。”田立魁是互助组副组长,负责日常派活儿。
黄氏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想道:自己说她的那些难听的话,她应该能听到,她却没往心里记,还这么样一片真诚地对待自己,怪不得人家都说她是大贤人呢!自己心里只剩下了对自己的责怪和对理娘的敬佩了。理娘见黄氏没有说话,又推心置腹地说道:
“他三婶子眼下身子重,留在家里。俺想,您细皮嫩肉的,又有学问,等过了阵子,咱三姊妹商量商量,就由您在家里操持家务,俺下湖。”
黄氏怎么也没有想到理娘会主动提出这么个方案,益发显出自己心境的狭隘和卑下,连忙摆手惶惶固辞道:“嫂子,那怎么能行?咱家这十几口子人的饭菜俺都怕弄不出来呢!”
过了几天,理娘娘家侄儿钱儿来了。理娘心头咯噔一下子:娘家出了什么事儿了?!钱儿轻描淡写地说明理的舅舅、理娘的兄弟李义新身子不调和,来接理娘回去看看。理娘在忐忑不安中吃完晌午饭,跟公公说知此事。理娘自进了大槐树田家大门为田家妇十几年来,一个人含辛茹苦,操持全家,因是独手儿人,连回娘家都成了奢望。好在而今两房弟妇都已进门,自己也可得便回娘家看看了。于是给明理和莲莲交代几句就抱起转转要走。钱儿忙说:
“大姑,把改改也带上吧,奶说接您多住些日子呢!”
理娘听了心头又是一咯噔,抬眼望着钱儿,钱儿笑着说:“奶说,大姑好久都没回去了,这秋也收得差不多了,就多住些日子。”梅氏黄氏也从旁相劝:
“嫂子就多住几天吧,家里有俺俩呢!放心吧!”
“到底还是姊妹多了好啊!”理娘由衷地感叹道。又望着俩弟媳说:“那家里就多劳动您姊妹俩了!”又叮嘱了明理莲莲果果在家要听话等,就抱着转转,钱儿牵着改改一起出门去了。
理娘刚走的第二天,梅氏娘家兄弟书文又来把他姐梅氏接回娘家去了。书文,比明理小一岁。这下子家里只剩下黄氏一个妇道人家了,黄氏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自由、当家作主的窃喜,又怀着操持着这个大家庭生活的忐忑。
黄氏在娘家近乎是不上灶的,都是他娘操办。而且家里只有娘儿仨,兄弟还小,才十几岁。她这一出嫁,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兄弟娘儿俩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点儿伤感起来。今儿个黑来饭吃什么呢?这下子自己当家做主了,却一时竟茫然没有主意了。这里农家黑来饭多喜欢喝面条儿,既省事,又是有盐的,黑来少起夜。在娘家面条子都是母亲擀,自己也看过。仗着自己聪明,一看就会。后来自己试着擀了一回,还真像模像样儿呢。对,就擀面条吧!主意有了,就气定神闲了。
看看太阳,还早,但是毕竟是第一回上灶煮饭,未免心里不甚踏实,便提前动起手来。她围上围裾,端起黄盆,估摸着多少,挖了面,掺了水,很顺当地和好了,挼成个大面团,放在盆里,又拿来笼布打湿拧干盖上饧着。黄氏出了锅屋,院子里静静的。抬头见屋影快要爬上了东屋的屋脊,忙又回到锅屋。她搭好案板,把面团搬过来,撒上面醭,挼了几下。看面团太大,就切成两剂,一剂放进黄盆,盖上笼布。把案板上的一剂撒上面醭,挼成圆团,用手按扁,拿起擀面杖擀了起来。谁知这回擀面倒觉着不顺当起来,擀了几下,面就上粘擀面杖,下粘案板。只好多撒面醭,再擀。擀了几下,又粘了。黄氏背心燥热起来。她意识到是面和软了。只好丢掉擀面杖,又挖了一瓢面,在案板上重新挼起面来。挼得感觉差不多了,一瓢面只剩下半瓢了。黄氏又把这长大了的一剂面又一分为二,挼好,擀擀,好多了,可是还是要不停地撒面醭,否则,不是粘擀面杖就是粘案板。好容易擀完了,黄氏早已是浑身汗津津的了。正想伸伸腰喘喘气,田明理放学回来了,身后跟着莲莲和果果。一进锅屋,像往常一样喊道:
“饭好了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