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房里,袭人正愁容满面的坐在床前,细声劝着宝玉:“二爷,你就先吃点东西吧,即使你不吃东西,娘娘也不会收回懿旨的,走到这个地步,二爷你就认了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我们做下人的也跟着难过。”说完,不禁掉下泪来,躺着的宝玉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两只眼睛呆呆的看着十锦格子上的那艘金西洋自行船,袭人的话丝毫没有听进半句。
外面秋纹喊道:“二爷,林姑娘来了。”床上的宝玉一听,忽的坐起来,差点碰洒袭人手中的热粥,袭人忙站起来,见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床上的宝玉直直的坐着,喃喃的叫了声:“林妹妹”,便再无言语,呆呆的望着黛玉,黛玉没有应声,自进来后就默默地瞅着宝玉,两人恍若无人,就那样静静地互相望着,仿佛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心事都溶在了这默默的凝视中,房里一时静寂无声。
袭人和紫鹃见状,心里也不得主意,只好也在旁呆呆的候着。过了好一会儿,袭人实在忍不住了,上前道:“林姑娘,有话坐下说罢。”黛玉才低下头,叹了一声,悲戚的对宝玉道:“二哥哥,认命吧。”说完,转身就走,脸上却早已珠泪成行。
房里的宝玉痛楚的叫了声:“林妹妹”,也是泪流满面。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后每天,或是朝露风寒的秋晨,或是残阳西下的黄昏,宝玉都会踱到潇湘馆,有时就那样在沁芳桥边站一会儿,默默地看着粉垣翠竹发一会儿呆,有时也会进去,或听黛玉抚琴,或说会儿话。虽然潇湘馆依然和以前一样,但宝玉心里却觉的已经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了,自己这一生再也走不过去了。
傍晚时分,秋雨阴冷,紫鹃像往常一样见宝玉披着蓑衣走进来,忙说:“二爷先坐,我去倒茶。”雪雁和麝月帮宝玉脱下蓑衣,黛玉看到那件蓑衣,不禁又想起以前渔翁渔婆的玩话,心里禁不住一暗。
宝玉没有看到黛玉的神色,只是凄然的说:“妹妹,二姐姐死了。”黛玉一惊,想起迎春温柔老实的模样,不禁呆了,宝玉流着泪,絮絮的说:“好好的女儿,出嫁了就没人珍惜,还不到一年,竟这样死了,为什么要出嫁,如果不出嫁,二姐姐现在还不好好的和我们一起守在园子里吟诗作画,可如今竟天人两隔,再无相见之日了。”
黛玉叹道:“二姐姐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相争,想不到竟落得这样个结果。”说完,也不禁掉下泪来。
宝玉道:“如果大老爷不答应这门亲事,二姐姐也不会这样,大家好好的呆在园子里多好。再想想香菱,那么个清秀的人儿,说没就没了,出嫁的女儿就没人珍惜吗,还不如不出嫁,大伙一起热热闹闹的呆在一起,多好。”
紫鹃过来倒茶,听宝玉如此说,不禁道:“二爷又说呆话了,女儿大了自然要出嫁,像我们姑娘,过两年也要出嫁,难不成能在这住一辈子。”
黛玉怕宝玉听到紫鹃的话再伤心,边说:“好好地倒你的茶。”紫鹃不好意思的说:“我又多嘴了,二爷喝茶。”
宝玉却在想:妹妹那么个神仙似的人,出嫁后也要离开园子,自己再也不能天天看到她了,若是碰到二姐夫那样的人,不会陪着妹妹葬花,不会哄妹妹高兴,以妹妹的性子岂不会哭死。
想到这里,宝玉不禁抬头看看黛玉,但见她明眸如水,素颜如花,纤弱的身子惹人疼惜,像她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儿也不知会嫁给什么样的一个人,以后会不会受委屈,想着想着,宝玉忍不住哭了起来。
黛玉哪知宝玉的心思,见宝玉如此,忙转开话题,问:“老太太知道吗?”宝玉拭泪说:“哪敢让老祖宗知道,怕她伤心,都瞒着呢。”黛玉叹了口气说:“二姐姐真命苦。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不禁又掉下泪来。
宝玉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和麝月一起离开。
秋夜凄凉,黛玉躺在床上,听着嘀嘀嗒嗒的雨声,想起迎春的事,不禁黯然心伤,一时又想起惨死的香菱,更觉悲哀。也不知自己红线的那头是个什么样的人,宝玉虽是知己,却与自己无缘,如果遇人不淑,自己不就成了第二个迎春,一时缠缠绵绵,直到三更方才睡去。
朦朦胧胧中,黛玉来到一处所在,到处仙雾渺渺,香气袅袅,面前一泓清泉碧波无痕,娇艳的青莲临水而立,摇曳生姿,泉水清澈如镜,一透见底,站在泉边,黛玉顿觉神思清明,心亦平静如水,泉边无数奇花异草竞相争辉,恍惚间,黛玉看见一块平整如镜的青色石头,光洁明亮,青石旁立着一株小草,通体翠绿,叶子修长,叶尖有淡淡红晕似在滚动,袅袅婷婷,不胜娇羞。
黛玉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觉走过去,忍不住轻轻扶了一下,自己的心竟怦然一动,好像这株草与自己息息相连,正出神间,忽听有人喊道:“绛珠妹妹。”
黛玉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娇若春花,艳若桃李的仙子正含笑望着自己。
黛玉忙施礼道:“黛玉无意闯入宝地,还请姐姐原谅。”仙子笑着说:“妹妹坠入尘世已数多年,想是真把这儿忘了,离恨天外,三生石畔,乃是我们姐妹以前经常玩耍的地方。”
黛玉一听愣了,不解的问:“我是姑苏林黛玉,从没到过这里,也不认识姐姐,莫不是姐姐认错人了。”
仙子上前拉着黛玉的手,指着那株小草笑着说:“我乃警幻,妹妹本是三生石畔的这株绛珠草,只因感念神瑛侍者日以甘泉灌溉之恩,无以为报而郁郁不甘。恰逢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妹妹亦请求下界还恩,感念无甘泉回报,遂愿以一生的眼泪还他,所以才会离开这里。如今,金玉良缘已定,妹妹的泪也已还尽,自然要回来了。”
黛玉听的懵懵懂懂,依稀有些,又好像不是,警幻奇道:“妹妹难道还没醒悟?”复见黛玉神情,不禁也疑惑,再去看那棵绛珠草时,却见小草旁边平整如镜的玉石上竟现出几行字迹
“离恨天外结前缘,泪尽情绝恩已还。
三生石畔续今生,水润珠华渡天年。”
警幻捻指一算,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妹妹不知呢,想不到个中缘由竟是如此,可叹,既然另有奇缘在尘世等着你,妹妹还要下世历练,那姐姐也不好再挽留了。不过,妹妹记住姐姐的话,金玉缘成之日,乃是妹妹渡劫之时,望你好自为之。妹妹珍重。”说完,飘然而逝。
黛玉刚要喊,但觉身子急往下坠,忍不住叫了一声,睁眼看时,却是躺在床上,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
黛玉回想了一会儿梦中的情景,只记得影影绰绰,好像有棵小草与自己息息相关,想了一会儿,终不得解,遂又渐渐睡去。
早饭后,黛玉对紫鹃说:“把那件黄色披风取出来,我们出去走走。”紫鹃喜道:“姑娘就该多出去走走,对身子有好处。这些天,我觉得你的咳嗽比往常轻多了。”
黛玉笑着说:“就你话多,好了,快去吧。”黛玉本就是多心忧思之人,又因夜里的梦苦思不解,所以心里抑郁不安,见今儿天高气爽,便思虑着出去散散愁绪。
出了潇湘馆,两人慢慢踱上沁芳桥,但见池中残荷稀疏零落,孤立水面的莲蓬挺着秋实的丰硕,岸边衰草残叶遍布,间有不知名的花树愈冷愈翠,上面都届满果实,似珊瑚豆子般,垂垂可爱。
黛玉不禁想:往年姐妹们在池上泛舟,在岸边联诗,那是何等的热闹,而今,死的死,走的走,园子里冷冷清清,连花草也知秋愁,少了往日的繁茂,只不知明年今日,还会有谁在这看残荷。紫鹃见姑娘又在发呆,生怕再伤心,便催着黛玉往前走。
黛玉和紫鹃边看边走,不觉来到藕香榭,正巧侍书在门口,便招呼说:“林姑娘、紫鹃姐姐。”黛玉问:“三姑娘在吗?”侍书说:“在,请进来吧。”
黛玉进去见探春正在案上写字,大理石案上数着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内里笔如茂林,便笑道:“三妹妹好雅兴。”
探春转身回道:“那及林姐姐诗琴双绝,让我等惭愧之至。林姐姐,快坐,侍书倒茶。”
黛玉来到案边,见纸上墨痕未干“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黛玉回头望向探春,凄然说:“三妹妹……”探春眼圈红红的说:“林姐姐,你也知道二姐姐的事了吧。想不久前咱们还一起在园子里联诗,如今却阴阳两隔。作女儿真是我们的悲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得选择。二姐姐人太软弱,但凡有一份刚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说完,忍不住流下泪来。
黛玉扶着探春的肩头,含泪说道:“三妹妹,生死由命,我们又能怎样。”探春说:“可惜我是个女儿,不能出去,若我是男儿,定当出去做一番大作为。”
正说着,侍书进来说,老太太打发人来让林姑娘和三姑娘过去呢。黛玉和探春便一起向贾母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