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那只紫羚开了四枪,最后一枪打中了,但紫羚还没有死。它在往前面的方向逃走,不过,它跑的时候不停地踢腾着四肢,很明显,它很疼。德克拿起他的来复枪,用望远瞄准镜瞄准,扣动扳机。那只可怜的紫羚倒在地上了,至少德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在死去的紫羚的旁边停下,那位猎人笨拙地下车,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踩在非洲的土地上。他蹒跚着走到那只死去的紫羚旁边,弯下腰,提起它的头,拎起来,拍了几张照片,炫耀他最新的战利品。
看着这一幕,我默默对自己说:“你,先生,你永远成不了猎人,你只能意淫一下。”
在这出小插曲之后,我决定不去看“猎捕”狮子,尽管德克向我解释“猎捕”狮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克这里的猎捕,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最简单的篱内狩猎,德克不是那种会让猎人朝狮子笼里打一枪,随便打中哪头算哪头的农场主。作为一位牧狮人,他有他的职业操守。他在猎杀开始48小时前,会把一头成年雄狮放到一片1000公顷的区域。这在现在已经是常规做法。
这听起来,似乎是这头狮子有机会可以运动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如果你将一头终生生活在围栏里的狮子放到更大的空间,只会产生一种效果,就是让它恐惧。它会朝围栏跑,一旦它找到围栏,它会沿着围栏边缘跑。我怀疑,这就是为什么媒体可以拍到狮子在围栏边被射杀的场景的原因。不管是16平方米的围栏,还是1000公顷的围栏,在狮子被射杀的场景里,狮子总在围栏边上。牧狮人会在围栏中间放一只死去的动物,一旦他们知道狮子已经找到它的食物,开始进食,他们就会开着车或走路带他们的顾客去找狮子,说些类似于这样的话:“看!那头狮子杀了一只动物!看来你到野外了,趁它正在吃东西,我们杀了它!”
同样,我也很害怕看到狮子被养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在这种私人野生动物保护区长大的狮子,等它们长到一定程度,牧狮人认为已经适合猎捕时,它身上会被打上“X”的记号。这样,他们就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当海外的猎人来打猎时,狮子被击中的概率有五成。你要知道,猎狮是一项费用高昂的活动,如果猎人没有得到他的战利品,就不会向农场主付钱,所以,为了照顾每个人的利益,除了狮子的利益,他们会给狮子打上记号,装上跟踪器,让它等着被屠杀。
然而,将一头被囚禁惯了的狮子放到一个更大的空间里后,它并不是被射击一两枪直接毙命。宰杀动物最快最人道的方式,在我看来,是用子弹打穿头部。不过,猎人不想射中猎物的脑袋,因为这样会有损战利品的完整性。他们喜欢射击心肺,但这两个部位很难瞄准。有时要两三枪才能打中。如果猎人乱射一通,那么受伤的狮子要在1000公顷大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是很容易的事。它们躺在地上,疼痛难忍,几天后,或许会被人发现,但此时,它们可能早已死去。
如果我是一头被圈养起来的狮子,活着就是为了被杀,我想我会宁愿在16平方米大的围栏里面对自己的命运和有钱的美国猎人。至少,会被一枪打中。另外,无论围栏有多大,狮子都没有逃脱的可能。
在媒体和公众强烈抗议篱内狩猎后,政府考虑禁止这一产业,但在金钱面前,这一决定无法生效。
牧狮和猎狮是一笔丰厚的资金来源。猎人每打到一头狮子,会付3.5万美金,所以,一位牧狮人一年只接待5次访客,就能赚很多钱。政府公布考虑禁止猎狮时,就遭到非洲那些养驴给狮子做食物的农场主的强烈抗议。如果禁猎,将威胁到整个产业链。
关于猎狮的争论,还涉及私人野生动物保护区里狮子的数量管理。在南非,有钱人买下一片农地,改造成私人自然保护区是常有的事。有一些私人自然保护区的主人反对猎杀狮子,但在狮子数量的管理上,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毕竟,一个封闭的保护区能提供给动物的空间,始终有限。所以他们选择的解决办法,还是让多余的狮子被猎杀。不过,就像屠杀大象的争论激起环保主义者的激愤一样,猎狮也是一样的。比如说,在一个私人野生动物保护区,里面生活了太多将要成年的狮子,会出现什么情况?即使保护区的主人反对猎杀狮子,但摆在他们面前最好的办法仍然是杀死它们,给它们节育、卖给其他野生动物保护区的流程都太复杂。而且,很少有野生动物保护区会买狮子,如果有人买狮子,都是为了把它们用于篱内狩猎。
什么是篱内狩猎?你问7个南非人,会有7种说法。有的人说,这要看围栏的大小,但无论围栏是4平方米、10平方米、20平方米,还是200公顷、1500公顷、2000公顷,空间毕竟有限。有的人会告诉你,如果狮子是在野外被猎到的,那就不算篱内狩猎。对此,我的看法是,如果一位农场主买牛羚喂狮子,狮子在捕杀它们的时候,会从众多牛羚中选一只,那么,这种情况下,狮子其实是由农场主喂养的。推而广之,判断是否是篱内狩猎,要看狮子是不是为了被猎杀而饲养的。
如果一头狮子在由人喂大后,被放进私人保护区那片有限空间,那个所谓的野外,这算是篱内狩猎吗?正如我说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这是我的底线。我不能接受任何一头狮子在被人养大之后,被当做猎物,无论它被射杀时所在的围栏有多大。我的狗瓦伦蒂诺,是一条漂亮的斯塔福狗,但如果有一天,有人想以杀我的狗取乐,无论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同意。为什么?因为它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无法容忍它被别人杀死,这样得来的钱,上面只会布满血腥。
有人曾向我出价,要猎杀涛和拿破仑,我的反应是一样的。它们是老了,这一两年牙都掉光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我就能让别人杀了它们,用它们来赚钱。它们是我的家人,我也是它们的家人。我与它们分享无法与人分享的东西。在我们坐在从约翰内斯堡开往开普敦的车上,我曾坐在它们背上——这是我不能告诉其他狮子管理员的事,这是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
一方面,我对德克这样的职业牧狮人和猎人并没有成见。在这个国家,这是被宪法允许的谋生手段之一,只要他不对他的狮子太残忍,让狮子活得体面,围栏干净,喂养正确。我想,狮子对牧狮人来说,跟其他家畜没有两样。
但另一方面,我对多次利用狮子的做法,很不满意。他们会经营一家儿童爱畜动物园,在狮子小的时候,让它们陪游客玩耍,管理员对它们也很好。在它们长大之后,就将它们卖去当篱内狩猎的猎物。我就是根据这条线索联系到这家猎狮农场的。这样的做法我非常厌恶。
提到在野外猎捕狮子,有的人可能很意外,我对专业的饲养狮子供猎杀这件事,竟不反对。
在博茨瓦纳,真正的专业和有职业操守的猎人,会花很长时间在野外观察狮子。通过标志图表,他们能追踪到狮子,并知道狮子的年龄和在狮子族群里的地位。例如,被年轻的雄狮驱逐出部落的成年雄狮,它们在野外存活的时间不会很长。杀死这种离死不远的狮子,并不会影响这片区域里狮子部落的繁殖。同时,这对猎人来说更有挑战性,这不像篱内狩猎那样肯定能打中,所以猎物逃脱的可能性很大。
这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狩猎的例子。但可悲的是,野外狩猎大多缺乏职业道德,射杀还没有被驱逐出部落的成年雄狮,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如果一头较年轻的雄狮,不经过一番打斗就掌管部落,那么,自然秩序会被扰乱。它会杀死前边那头雄狮留下的小狮子,这些小狮子本该有机会长大,跟家族里的其他母狮交配繁衍下一代。
某种程度上,牧狮跟其他养殖业没有区别:你有一件商品,卖了它,能赚到钱。只是这件商品,是活物。
通过道德的方式用狮子赚钱,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是把自己养的牛送去屠宰,更让我感到痛心。他们从一开始就心怀歹念,他们养牛,就是为了赚钱。他们在牛长到壮年,到本该是繁殖的年龄时,将牛送去宰杀。宰杀一头正值盛年的牛,和杀死一头正在壮年的雄狮没什么两样。尽管媒体也许声称,一位没有道德的牧狮人比养牛的人更坏,但其实,两者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独自从德克的农场开飞机回家,在这段不被打扰的时间里,我回想我看到的一切,我了解到的一切。这次经历让我更深入地思考我自己的精神信仰以及我的精神信仰与我的动物朋友之间的关系,它如何影响我与它们相处的每一天。
少年时代,我在教堂当过祭坛男童。妈妈想让我去,我跟她说,如果她允许我开她的迷你库珀,随便让我当多久男童都可以。她同意了,所以这个交易还不差。不过我真正信教,是听了莉萨和她家人的劝告才开始的。我想,当时我听从他们劝告的部分原因,是想给她留下好印象。在我的一生里,我一直能用心分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虽然现在我与莉萨已经分开,但我仍信仰宗教,我和曼迪每周会去几次教堂,但我不再是因为想给人留下好印象,或是期望得到回报。
在我启程回家的前一晚,德克和他的家人邀我与他们共进晚餐。在进餐之前,我们两手相握,置于额前。“感谢主,感谢你赐予我们农场的一切,感谢你赐予我们食物。阿门。”德克祈祷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心里想:“这是如此荒谬。他们是屠杀狮子的凶手,怎么可以也是基督徒?”在宁静无人打扰的飞机驾驶舱里,我意识到,如果跟我同桌吃饭的家庭,养的是牛或羊,我就不会抱这样的成见。多么耻辱,我是这样一个伪君子,这样褊狭地用我的道德观去评判他们。
我为我生活中的一切祈祷,祈祷上帝指引我与我的动物朋友更好地相处。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希望我能永远与动物在一起。我发现有了精神信仰的帮助,我在作决定时,便很容易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有助于修正我自己的道德观。
我与动物如何彼此认同,如何相处的“信仰”,跟我在教堂里的信仰是一样的。我不是一个传道士,我并不强迫所有动物管理员都按我的方法做事,就像我并不会劝别人皈依基督教一样。帮助人走上正确的道路是一件相当开心的事,无论是生活上、信仰上的,还是动物管理上的,如果他们有意向我寻求帮助,我都会帮他们,但我不会审判任何人。
这就是我,我想,即便我已经观察到非洲野生狮子之美,难道就可以说狮子的命比母牛的命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