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和曼迪去一家餐厅赴晚宴,参加晚宴的有熟人,也有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一位在晚宴上刚认识的妇人坐在桌子那头,她说:“我知道你的工作是照看狮子,我觉得把狮子关在围栏里是不对的。”
一个刚认识我的人就自认为有资格对我所做的事作出这样一个笼统的结论,这真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那牛呢?”
“你说什么?”她说道。
“你认为把牛养在农场里是对的吗?它们也是从野生动物驯化来的。”
她把鼻子仰起来,带着一种优越感,用“你是哪根葱”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是素食主义者,我不支持吃动物的做法。”
“你手表上的皮带子很漂亮。”我对她说着,然后撩起桌布,往桌布下面瞄了一眼,“你的皮鞋很时髦,我打赌你车上的座椅是皮制的。在你看来,把牛养大,只为取肉吃是不对的,把它们的皮剥下来就没错吗?”
“不可理喻。”她说道,理亏的人都这样说,“牛被圈起来饲养是为了提供人类的物资所需,虽然我不喜欢,但我理解。可是狮子不是,狮子被圈起来饲养只是为了让人猎杀取乐。”
当然,我的狮子不会被人拿来猎杀取乐,不过我想继续激怒她。“好吧,”我继续说,“如果有人吃狮子肉,是不是牧狮子就是对的?”
“不是。”
“为什么不是?人类养鳄鱼,是因为要取它们的肉和皮。如果养鳄鱼可以,为什么就不能为了狮子的肉和皮而牧狮子?这同样是为了提供人类的物资所需。这样做不是完全正确吗?”
“不。”
“噢,”我向后靠在椅背上,说,“所以为了肉和皮而养牛和鳄鱼是可以的,但不可以因此牧狮子。牛不像狮子那么值钱,是吗?”
她没有回答我。这是一个无解的争论,只会陷入死循环,当中每个人各执一词,但都经不住推敲。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划分人和事,但无论哪种分类,都有人自身的经验和见识的局限。晚宴上的这位妇人,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将肉和皮分开了。她觉得为了吃它的肉而杀死一只动物是不应该的,但如果是为了它的皮,则毫无问题,简直是谬论。按照她的逻辑,养牛的人都没错,牧狮子的人都有罪。
当我思考这个道理的时候,我认识到,我像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在狮子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偏见。
当南非的卡特巴拉切电视台时事新闻栏目播放了一组一头母狮被关在围栏里,让人玩篱内狩猎的照片时,南非和世界上的许多人都震惊了,我也不例外。当时,我正在狮子公园工作,刚跟涛和拿破仑交上朋友。篱内狩猎,是狩猎游戏的一种,养在这里的动物,只有一个用途,就是供人猎杀取乐,主人从中赚钱。在狩猎开始的时候,主人会在母狮旁边的围栏里放几只幼崽,引诱母狮靠近猎人。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仅仅因为狮子的一身浓密的鬃毛,就拿起枪朝它开火;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只是因为这种羚羊有一对漂亮的长犄角,就舍得朝一只俊美的公羚羊开火。然而,有人为了羚羊肉而杀死羚羊,我却是能理解的。在我看来,这个原因和为了牛肉而杀牛是一样的。
作为一个养过狮子、对狮子略知一二的人,我开始思考猎杀狮子这件事,包括在野外的猎杀和所谓的篱内狩猎。这是一个提起来就令人伤心的话题,尤其是在非洲。当然,全世界的人都这样认为。我并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从来就不是。于是,我决定全面了解猎杀狮子、把狮子当猎物来养的农场,并实地考察。这是作出自己判断的最好办法。
我联系到一位农场主,他饲养狮子就是供人猎杀取乐。他同意让我到他的农场去看看。我不会透露农场的地址,只能说那里离我家很远,我要开轻型飞机才能到。
我喜欢开飞机,飞机就像我的狮子。如果机舱里有其他人,我会飞得比较低,比较含蓄,就像我和狮子在一起,旁边有游客一样。我从不向人炫耀我与狮子多么要好,从不让它们做不喜欢的事,在我开飞机时,我的态度也一样。我不会觉得在飞机上不安全,我不会违规操作,但却能体验到飞行的乐趣。再次飞到半空的感觉真惬意,阳光从驾驶员座舱的玻璃照进来,而我正飞过一片片金黄色的平原和一块块或方或圆的耕地。然后,飞机驶进南非的中心地带,农田被起伏的山和峡谷所替代,变成大片大片灰绿色和土黄色的丛林。这里没有柏油高速路,只有弯弯曲曲的泥土路,像一根奔涌的动脉,一直延伸到南非的心脏。
我检查了一下GPS,发现飞机已偏离跑道。开始降落,我在跑道上空缓缓下落,确保长满草的跑道里没有动物。
此前,应承带我参观的农场主正在等我,他斜靠在落满灰尘的丰田陆地巡洋舰皮卡上晒太阳,用帽檐挡住双眼,抱着手臂。我走下飞机,取下太阳镜,朝他走过去。他很年轻,模样比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要年轻,不过跟我认识的大多数农场主一样,他的脸和手臂还有腿,因长年在太阳下面工作而被晒得黝黑。他握手时力道十足。
我把包丢到皮卡的货舱上,他载着我去农场。他叫德克,我问他,他经营狩猎农场多长时间了。
“一辈子。我生来就是个李·博尔。”德克说,他用南非的方言代替“牧狮人”,他握着方向盘,在颠簸的路上一路前行。“我老爸是牧狮人,我爷爷也是牧狮人。很多年前,我老爸买下了这个农场,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为什么要牧狮子?”我问他。
他耸耸肩看着我。“为什么不是狮子?就像有些人家养牛,而我家是养狮子。狮子对我们来说,和你在狮子公园里的涛与拿破仑不同。对我们来说,狮子是商品,不是宠物。”
“你打猎吗?”德克问我。
“我喜欢钓鱼。”我回答。
“钓起来的鱼你会吃吗?还是你会把钓的鱼养起来呢?”
“我大都是钓起来后又放回去。”我如实回答,“而且,大鱼吃起来口感一点也不好。”他笑了。“我不杀狮子,不过我能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喜欢。许多人告诉我,不应该到围栏里去,不应该跟狮子靠那么近,不应该驯牧狮子,不过,我就是喜欢这样做。”
“我想,你这么喜欢狮子,肯定有狮子崇拜心理,觉得狮子知道一切。”在我们快要到农场时德克说。
“我不杀狮子,我也不崇拜狮子。”我向他重申,“我对狮子的感情很适度。”
“我们做的并不是不合法的,你知道吗?我们开的这辆四轮货车,是用牧狮子和别人为猎杀狮子付的钱买的。我是老实人,像其他人一样交税。”
德克在一扇宽阔的通电围栏前停下,下车,推开大铁门。等他把车开进大门时,我下车把围栏关上。在进入边界围栏后,我们下车,步行去关狮子的围栏,去看他的狮子。
一开始,我感到震惊,接着是愤怒。一个紧挨一个的围栏里全是狮子、狮子、狮子。比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见的狮子都多,具体有多少头,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有几百头,多数是雄狮,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它们在等死,在等着被人杀了换钱,这点再明显不过。我看到一窝小狮子仍在发出吱吱的声音表示抗议,这几头小狮子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涛和拿破仑时的情形。当我们走过去时,两三岁的狮子丝毫不掩饰它们的愤怒和不满。年纪最大的那几头雄狮,长着黑色的鬃毛,不久就要死去。母狮在繁殖,多么简单,跟一只孵蛋的母鸡没有区别。这些可怜的大猫在这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在心底问自己。
离开围栏后,我们开车回他在农场的家。路上我回想着自己看到的一切。今天我的身份是观察者,我记录下围栏里的环境:供应给狮子的食物和水都很充足,围栏打扫得很干净。我想,牧狮人把围栏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原因和我一样——为了保证狮子的健康,减少苍蝇。成年雄狮的健康状况很好,我想,海外来的那些狩猎技术精湛的有钱人,肯定不想在他要一展雄风的时候,面对一头脏兮兮的狮子,就像我的狮子在拍片时,制片人想拍到的,是狮子最好的状态。
在我们开车回德克家的路上,我发现,如果我把狮子当成猪、牛、鸡或羊来看,我不会觉得这个农场有什么异样。这些狮子不是被“放养”,但也没有受到虐待。只要我不去想如果涛和拿破仑也被关在里面,如果涛和拿破仑也生活在那样恶劣、乏味的环境里,不去想那些狮子的感受,而只是把它们当做家禽,我心中的愤愤不平就会渐渐消退。
我想,也许有一天,德克会被说服,在农场养其他的动物。但随后我就看到,他的两个正在院子里玩的儿子每人一把来复枪,他们在玩打枪游戏,想象自己在围捕狮子、美洲豹和水牛。
“我安排你去打猎,凯文。你想去吗?”德克问我。
“当然。”德克的客户,一位富有的美国商人,会来打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能眼看着一头狮子被杀死。
那天下午,我钻进丰田陆地巡洋舰皮卡,跟德克的客户打了个招呼。我在车里扫了一圈,以为有来复枪,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你准备用什么射击?”那位美国人从一个手工做的手枪皮套里拿出一把点44,得意地拿给我看,那镀镍的枪筒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们离开农场,驱车前往树林。德克放慢车速,指着左边。“紫羚。”他轻声说。
“在哪里?”那位美国人问道。
顺着德克指的位置,我看到了那只漂亮的生物。紫羚是地球上最漂亮的羚羊之一,尤其是雄性紫羚,吸引猎手的是它们长长的犄角。紫羚的羚角锐利,可以刺穿袭击者,足以杀死一头狮子。
“那个小可爱多少钱,德克?”
德克伸出5根手指,交易成功。
我本以为那位美国人下车是准备走过去,让我意外的是,他坐到敞篷的后座,德克开着车直接朝紫羚驶去。我们径直开向那只紫羚,而那只紫羚似乎对汽车习以为常,并不退让。如果说,这只紫羚曾过着比狮子舒服得多的生活,可以在德克的农场四处闲逛,那现在,它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那位猎人,身体倚在座背上,打开旁边的车门,举着手枪,瞄准,开枪。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