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杉从二楼下来,佝着背,忙问我怎么找来的,我都快口吃了,说不上来,还是静枝大方,帮了我开场白。
三人坐下来谈话,我开始敏感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词穷,静枝和亚杉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不像,我反而怕生,懒怠说了,尽推给静枝去说。客套话是很快就讲完的,再下去只有起身走出去了,亚杉出奇的冷漠,好像见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可是,我是他的老邻居,是静枝说的青梅竹马呀,他怎可以这样冷然?我一边气馁一边疲倦,几天前在家里才和妹妹三人一块儿聊天,他怎么都忘了,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我就不懂了。
还是静枝果决,领着我就走出来,亚杉是邀了我们去吃晚饭,可是我拒绝了。机车嘟嘟嘟开动了,亚杉也不多挽留,竟像怕说似的,我也头不回就扳着静枝的腰际上路。好生不甘呀,这般态度,哪是彬彬有礼?简直无理。静枝见的场面多了,只是说:“算了,这种人,没多大意思,哪里值得你这般费心?还是老朋友呢,这样待你!”我不敢接腔,理该不是的。亚杉大概是害羞了,过年在家里他不是这个样呀,往车站兜了一圈,买不到“国光号”的车票,静枝说:“我们现在就开始玩吧,票另外想办法。”我仍在气头上,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了,请静枝好不好再折回去望一下,亚杉原来也说好帮我们买游览车的票,我怕不安全,推掉了,然而主要是去探探他的诚意如何。静枝真够朋友的:“我是很不喜欢再回去找他,你既然这么说,我还是载你去一趟。”我原已委屈自己了,此刻又要委屈她,变成双层的不甘了,但是仍要试试亚杉的人真假如何,我期待他端正、出息的心思,难道错了么?这岂不是一个大欺诳?倘真是个欺诳,那——天公伯,您也太不公平了,我白白侍候了您几个年头,您也不开开我的眼,反教我受委屈了。
机车又停在廊下,敲了门,里面的人说亚杉早走了,当下我更加没气力,老天,您也早该点醒我呀!竟让我落拓至此。静枝又帮我问了亚杉的住处,是我提议的,我是再一层的不甘,近乎怨怒了。
我们才要离开,亚杉和一个留长发的男生戛然而来,仍是淡淡的表情,淡淡的笑,我开始觉得他根本是阴险的。只好再进去谈车票的事,亚杉也是一样的态度,最后说定由他代买游览车票,晚上由静枝请吃西餐,再带票给我。这些安排全是静枝待我的义气和宽厚,我的感慨与感激更深了。
这天是元宵,良辰美景奈何天呀,我却彻心澈肺地觉得寂寞,觉得万般委屈难说。原来是一无事情的,光是好兴致想来望望亚杉,主要也是因着他突然来家里谈了两天话,他的坦白使得我特此悬了心,觉得当为朋友推心置腹,仅为一个“义”字也当肝胆相照,虽千万人吾往矣,绝不后悔、绝不吝惜的呀。然而亚杉好像完全不懂,这又从何说起呢?
三个人约齐了再走往金塔西餐厅,离静枝家很近,各吃了一客B餐,我还是意兴阑珊,不知说什么好,由着静枝去,我早和她宾主易位了。我一向不喜欢西餐的口味,冷冷扁扁,像塑料模型做的,又没有大碗的热汤,唯一图的也只是餐厅的异国情调,像一杯醇醇的葡萄酒,喝了会立刻忘了自己的身份,恍惚地做梦到地中海了。
我真的没胃口,拨了后半的餐点给亚杉,明知静枝特意请客,我却像小孩地挑食,坚决地拒吃了。静枝很失望,我一迭声地赔罪,她被我逗笑了,才说:“咳,你喜欢就好,根本没怎么吃嘛,早知道就换吃别的。”这是静枝还不知我的心事,我想这晚即使山珍海味摆满桌我也懒怠动口了。亚杉的冷漠像个没心肝的人,我一旁看着他和静枝说话,不能想象他坐得这么近,却是世界上离我最远的人。我的一颗心还悬着想告诉他什么,否则我会不安心的,却听他大声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冲着静枝说:“我这些话是专对她说的。”我一听故意装怔,傻傻地回他:“啊,说我啊?我没注意听,我在看人家调酒,再说一遍好吗?”其实我早听见了,还正想驳他的看法,他却先来教训我当如何如何,于是我郑重其事地挑了空当,对他说:“我今天来,看了你实际的生活面,再聊起你的本人来看,我觉得有很多地方可以坦诚地来讨论。”亚杉干干地笑了笑,他大不以为然,就像我对他的话大不以为然,只是我正面和他说了,他却绕弯子用话影射,我不喜欢太复杂的谈话,因此先来驳掉他的态度,他似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竟这么容易生气,十年来倒是第一次,以前他也爱生气,但都是可爱的,很小孩脾气,甚至带着撒娇式的任性,而今天在这里见面说话,他这般待我,可谓失风度了。
外头的月亮正圆,干坐着扯淡实在无趣,我也变得漠然,三人出来大街上透气,也不知目的何在,倒是南部的夜风很温厚,毫没意见似的,走了两条街,经过一个店面正上演皮影戏,我们停下来看,是孙悟空偷取太上老君的仙丹,二人正在斗法,非常有趣的画面。“耶,静枝,我们就看这个了,不必去哪里了。”才在说着,皮影戏煞然下幕——“请看下回分解”。原来越容易碰到的事越容易消失,皮影戏还是第一次见识,真好玩呢,比木偶、傀儡戏都高明,可惜只看个尾巴。三个人又讨论了半天,才决定由亚杉载我去西子湾看月亮,机车只一部,载不动三人,时间都九点半了,我仍坚持过过上元的节气,否则太见出人意的浅薄了。
我侧着身,掐住后座的坐垫凹处,由着亚杉带路,月亮在抬眼处露露藏藏,前后也不交语,我只觉滑稽,想到一句老话“男女有别”,我猜头上的他也要诧笑了,他一定说:“哈,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啊!”然后我就来响应他一句:“呵,老先生,风马牛不相及也!”车过一带闹区,原来是“三凤宫”,庙前庙后都是机车。“咦,对了,是元宵灯谜,嘿,你可不可以停一下?我想进去看花灯。”亚杉应声而驻,他大概也窘,不知如何调理我的行动,俨然像个忠厚的司机。我只顾往人多的地方挤,看见一只大猩猩在玩单杠,有人递给它一支烟,它不会抽,老是拿烟头烧自己的掌心,我看得哈哈大笑。亚杉停了车子回来找到我,才一道进庙里看热闹,你挨我挤的很是喜气,比万华的龙山寺有情调,可惜没有花灯,都是上香的人潮,一波一涌的,我就喜欢人多而又有香烟漫漫的地方,像人世的好情意“剥剥剥”地扬散开来。我近乎忘了时间地点,也不理亚杉的兴致,东廊走,西厢绕,走个没完,后来是亚杉提醒了:“你看看手表好不好?都几点了,还要去西子湾咧。”我才乖乖地又上路往海边去。
路上加了一次汽油,马力又小,跑得慢,到了西子湾都快十点半了,草草走了一下海滩,有些忠言想讲给亚杉听,一时反觉得不必要了。他活得还比我开心呢,在宜兰家里他把话全讲光了,现在是连一句话都嫌多余,我何必讨人嫌,说了也无益。海边早已戒严,隔着栅栏,有军人在灯下守夜,亚杉说那军人旁边伴着一只大黑狼狗,画面很好看,我伸臂伏在栏杆上点头说:“是啊,有意思,可惜两个不能交谈。”这时角落处突然有人叫出我的名字来,我一惊,怎么可能?我才第一次来西子湾呢,是做梦吧?原来是一位集刊的朋友,他也留下来没走,和三个朋友正围坐啃凤爪下酒。我像突然逢到亲人似的,飞跑过去,忙叫口干,他们立刻塞给我一瓶果汁,我又喊着要吸管,十足的小孩霸气。六个人坐下来,生生地问话答话,我却自来熟地乱说话,半天了,果汁还重重的,亚杉也不添意见,我还想玩下去,不甘坐着不动,就自动告退,要亚杉再载我去别处玩。于是又折回去搭渡船到旗津,都十一点钟了,连车带人都上了渡轮,下了来,旗津海边早关门了,我的果汁还在手上,吸干了,放在一家水果摊桌上,再上了渡轮,横过高雄港湾,黑黝黝的一幢幢,像腓尼基人的海上夜战,据说有商港有军港,停泊外海,几层楼高的。临靠岸,马达响声震天,像电影里写的“新西兰大地震”,船下水色墨黑,翻着油痕,有些雾气,上元先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他也一定嫌我东跑西跑的不安分,可是他哪里知道我有多憋气呢。
亚杉完全没神经地载我回静枝的家,沿着爱河,两边人家早安静了,我一路坐一路找上元先生,真想跟他说:“哎呀,先生,您评评理啊,我这一番好情怀,您知道的,实实地是义气呢,这位老兄却这样没神经,还真认定我无聊哩,我原来一腔热心肠,以为可以泼给他了,救他一救,他的灵魂深处没灵魂呢,您也知道的,可是他连一点儿风度都不给呢,这是蛮理还是无理呢?”
十一点半到了静枝家门口,亚杉牵进了车子,转身就走,一句话都吝惜,静枝唤他:“坐一下吧,才进来。”亚杉敷衍一句:“我马上要回去,可以走出去叫出租车。”也不看人地拗出去了。我追出去说了一句话:“唉,静枝,今天晚上大完蛋呢,是真完蛋咧。”故意敞着嗓门说给亚杉听,这句话说完,我是又气短又悲壮又绝望,天地为之黯淡了。
静枝坐一旁正和她四哥打桥牌,我坐不住了,好生凄凉无力。“我好害怕,你们这么晚还没回来,我骑车子出去找你们。”“这还算早咧,走了好多地方,赶得人都昏了。”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也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个上元老先生知了,可怜我一身仆仆地来,多不称意呀,遭了亚杉的白眼白话的,这可是从哪儿斗起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垒着一叠积木呢?喝,突然一声巨响,震倒了积木折煞了精魂,哐啷啷塌成一堆,不甘呀不甘,一团义气都给践踏了,这是我的心肝呀。
关上大门,静枝催着:“早点睡,明天要出去玩一整天呢。”忍不住,又强着静枝听我说一些话,她边听边睡着,我却是疲倦得越加清醒难睡,偏我又没有失眠的本事,大约也很快就忘怀了吧?
隔天一起床,静枝的小侄女跑来床边,亮着大眼睛问我:“你们那个呢?”我惊异极了,才三岁的年纪,就故意来问她:“哪个?”她偷偷地笑起来,小拇指探进嘴角边,很得意地说:“就是那个呀,你的孩子啦!”我一听大笑不已,哈,真问得好,答得好哩。“你的孩子啦!”侄女瞪着大眼珠急急地等我回话,我赶忙蹲下来回答她:“哦,你说我的孩子呀,他呀,他死去了,今天不会来。”鬼精灵的她,更高兴了,露着小门牙,央求我:“那,姑姑,你带我出去玩,不要带你的孩子,好不好?你带我去大统玩飞车哦!”
小侄女的这一问,把我乐昏了,也许正是上元先生开了我一个大玩笑,一句绝佳好话呢。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纵声长啸——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樽还酹江月,好一个还酹江月,更好一个灰飞烟灭呀!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