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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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头上元宵老(1)

农历新年前后在宜兰家里待了十一天,日子过得自己都荒了,觉得不对了,却仍赖着不走,天文也几次来电话催促,我尽是说就要上路了,一面心虚得脸热心跳,很是给自己下不了台似的,像小侄儿挨了他爸的打哭个不停,谁哄都无效,仍只有他爸爸哄了抱了才会不好意思地止泪说话。最后赖不过合唱团的练唱,因为紧接着就有两场演出,于是悄悄地宣布:“明天是天公千秋,我回台北好了。”妈妈一听,笑笑地点点头,转而又挽留一声:“再住住,这几天你也没吃什么好东西,等我给你炖一只鸡吃了再去。”妈妈每次不是红豆汤就是炖枣子鸡、麻油鸡,还是七年前的口气,我是从那年起就不恋家了,妈妈也习惯当我是游子,我的心情则是更难说呢!

前年秋天赋闲在家后,我成了逃兵似的,和父亲不能久对坐,怕他唠叨起来我的正事,两人也像在玩捉迷藏,日子久了,父亲懒怠提,索性放我一马,我却积习难改,总印象新鲜地以为自己昨天才回家里来吃闲饭,不能得意忘形的,这倒有一些些儿像吴王夫差的记性。大年初三,父亲闲不住,就到台北办办杂事,几天后又回来,我看他跑来跑去,煞有事干。我却一无事做,每天楼上楼下,前院后院没道理地走动,浇浇花、拖拖地、调调电视天线,和小侄儿们吵吵骂骂,一看到父亲或亲戚朋友来家,赶紧闪进被窝里看书睡觉,因为他们必会问起我怎么还不上班,我答不来呀。其实也正为这难言处不敢多跑乡下陪老祖父说话,他老人家一直相信我是有职有业,而且还会“卖文章”,一个字两角钱呢!也因他老人家这么得意,逢人就说,我只好撒谎到底了。初八晚上,父亲风闻我要上台北了,就来问我说:“家里不是住得好好的?也没要紧事,赶那么急做甚!”我正待溜逃,听这话下来,好是诧异,我哪里想走啊?是捉迷藏呀,您可是大猫呢!然而心里总是感激,像得了特赦。

也有六年不在家祭天公大老爷了,既答应天文隔日报到,临行前的刻刻时光骤然变得珍惜起来。小时候我就喜欢跟着妈妈上市场买菜,逛布店,买木屐,帮忙弄齐三牲四果祭祀天地诸神,今年好不容易赖在家里不走,越加记起好多神明来,七月半老大公,十月半三界公,二月初八六帝爷千秋,我最喜欢正月初九的天公,即天神,和十月十五的三界公,即尧、舜、禹三帝,四位都是吃早斋的,天不亮就得起来侍候,鲜花水果、甜点心、咸点心、茶酒,摆满桌,压轴菜是鸡鸭鱼肉,可是我总认为他们大清早一定也只挑素的吃,哪有胃口吃大餐呢。那些年我都赶得特早,每次妈妈来摇醒我,倏地就起,搬桌抹椅,烧烧弄弄,收拾完毕正好赶上学,那天的便当就一定有鸡腿和杨桃、枣子、橘子,脑子也特别清晰。年年和妈妈在晨风里烧箔纸,太阳缓缓从前头人家屋脊升起,对映来柔光照人,像一幅静画,但在香烟里蹲着拨弄灰烬的心思则似浪头来去的潮水,一波一波,从太阳的眼睛俯瞰下来倒像是丝绢上的纹路历历。年前得我一位老师的赠字:

鹊桥俯视

人世微波

今儿以景寻句,可真对上了。

这一两年,妈妈怕起晚了,改挪在前一夜十二点过后就祭天神,邻居有的更提早,十点多就收拾了,像一群报错时辰的公鸡。等时钟敲过十二下,我们就开始布置,妹妹也帮着抬桌子,其他人都熟睡了。我端了一小盆带土的万年青上桌充当鲜花,除了香蕉,每样果子都洗过水,水珠滴溜,煞有清晨的露气味,然而此时是夜气正起,妈妈持香祷念,我听不出语意,轮到我时,弯身行了礼,冒出一句:“祝你生日快乐!”说完自己才笑出来,那“天公伯”才更要发笑呢,哪有人这么和他说话的?酒和茶我也斟过三回了,再看看桌上的东西,根本没动过呀,真的连个影子也没有,干脆到路口找找,只望见蒙蒙的云边露出半个月亮,就是他了,准没错,他还真羞涩不下来呢。路灯下,路人捧着灰炉走过,恭恭敬敬的,我问妈妈他们上哪儿去,妈妈说:“把香灰倒进圳沟底,才有诚心。”原来他们老远从街东捧到街西就是倒这东西,是灰飞烟灭付水流么?

坐着看夜色,临着落地玻璃窗,和妹妹说:“年真的就这么过了,明明才在着,赶天亮我又要正经做事了。”好像带着犹疑,然而别人早不知奋发到哪里去了。我也自知是多没气力的话,猜想妹妹或许看得出我一些儿心事来,而且我似乎一直在决定什么;到底夜气和晨气不一样,仿佛一体了,但一个是乾阳,一个是坤阴,一个起点,一个终点,我日来的判断也在游离中……

年初一下午,亚杉来家里玩,都有四年不见了,原来他去当了空军又做了一年事回来了,我才只记得他毕业前一年的样子。原来大家都好熟的,突然断了联络,像两家小孩吵了架,再也不和好了,各自去长高长大,鸡犬不相闻,偶尔在路上碰到,两家对看,是也不再尴尬,不再仇视,而仅是一份抱歉的心,与“既往不咎”“通缉无效”似的坦然。仍分宾主之礼,揖让而升,只见他衣着整齐,彬彬有礼,真个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呢。我们笑说他这一身西装已够做“游子回头”的见证了,以往他的邋遢相还真不敢恭维,多少也因着他的“坏相”两家变不和了,可是逝者已矣,今天重相见,到底有些儿“肝胆相照”的义气,再不快意的事儿都没了,转来转去的约只是一句:别来无恙啊?

亚杉在军中学会吉他,自弹自唱的很是熟练,当下就表演起来,我们一家人都惊异,纷纷围过来搅和一番,最后剩得妹妹和我是忠实听众。三人便挨着圆桌叙起旧来,一谈不可罢休,入夜两点了,仍见我们三个弯着身细声地谈笑唱歌,那景象和小时候玩跳棋、玩大富翁的玩得疯了不睡觉一样,亚杉似没有走的趋势,我也知这四年日子很多新奇事发生,但还是得制约于礼,于是请亚杉背他的吉他回去。路灯下整条街是空寂的,大家静静地守着年夜,比平日更无事,没有激情,没有狂欢;今儿亚杉即兴而来,也当有礼地去的,帮他开门,关上门,妹妹问我感想如何,我答“君子之交淡若水”,真的如清水般的淡素,几年不见仍持真性情是最可喜的了。

隔天,年初二晚九时许,亚杉又来,夜四时半才离去,这回是他主动起身的,说完他的最后一句话甘心地走了。我看着他走在泛白的天色中,突然褪色似的,连同昨日的谈话,关于他的一切,此刻竟都模糊难辨了。妹妹又问我如何,我无话以对,除了多一分怜惜,盼望他更上扬、更端正,我只剩得一份感谢的心罢了。那感激是从朋友的义气边缘乍生出来的热情,毕竟过去种种太难言说了,我也记不清,于是新才催出生的一片关怀,是可为朋友祝祷,也可为朋友下地狱的那种投入。结果我选择了前者。

初九早上落了场大雨,父亲仍比我先一步上台北,我却在等雨停,等着麻油鸡酒吃了才肯走。妹妹陪我看院子的雨水涨了几公分高,笑说:“爸爸当初忘了留条小水沟出去,每次下雨就变成小池塘,上面还可以放纸船。”难怪我昨天浇花时差点浇出一片水田来,原来是没安水道管,这样也好玩。妹妹又问我听了亚杉的罗曼史有何看法,我只好说话了:“像这场雨下过,花和叶更清新了,我也更看出他的人来,他的本质是好的,就怕他保不住,变得滑头了就不好,他一次一次的恋爱,我听起来也都好的呀,但是他对她们一定要是真心的,有十分疼惜的意思在,要不就是作孽了,会遭天罚的。”也因为老街坊、老朋友的缘故,我似比别人更宽待他了,只要他有一丁点的好,我大概都不计较他的缺点,这般体恤太过反倒有些儿袒护了。

再说合唱团恢复练唱后,二月九日先在实践堂演出一场,第二天又南下高雄作即兴演唱,和文艺界的朋友、唱歌谣的歌手一齐搭游览车,跑了三百六十公里的路,巴巴地就为赶一场座谈会,联络联络大家的感情,这是桩圣工,当仁不让的。原本对象是加工出口区的员工,结果安排不来,倒是来了一群国中学生,疏疏落落、草草率率就打发了一场座谈会,吃过中饭,大伙儿又挨挨蹭蹭坐上车,忽忽赶回台北来,幸好是走高速公路的,七百二十公里可真要坐上一个大半天哪。

这番“远征”式的访问原是多雄壮的大行动,可惜落了个没分量,但兴头仍是满满的,《三三集刊》的朋友和合唱团的朋友大家也都兴高采烈的,像做了一趟大远足,如果不作挑剔,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我知道这中间实在是不足的,至少辜负了大家这一趟心血,欠了大家这一份热情。爱国的情绪原就不必夸张,不需谁来愧歉的,但是人事上的安排不当则犯了不足,因此是一趟不成功的访问导致淡了大家的初衷。我深为这不足慨叹,想当年“五四”时人、北伐青年、抗战学生他们的心境,大家浩浩荡荡的胸襟是得着当时人心的回应的,登高一呼,千万人随之山呼海喊,而今天我们一车子人来,一车子人去,没人晓得,不觉要为这落空的心情抱屈起来,眼看这么好的元宵佳节,尽在坐车,风尘仆仆的,究竟谁才对得住这个天呀?

为着眼前的良辰美景,我想好歹逗留一天才甘心哪,才不那么呆呆地又坐车回去。电话联络上了静枝,认识七年这还是第一次上她家。她骑机车来接我,扳着她的腰际,倒有几分不自在、不真确,在家是妹妹载我,我还不习惯扳住她。这会儿突然穿梭在高雄的大街大道上,静枝又专爱闯红灯,也不怕人,嘟嘟嘟横冲直撞,我越抓紧她的衣角警告她,她越是慢条斯理地穿街走巷,平白地给这没气力的下午添了冒险,东弯西兜的,我忽然觉得滑稽起来。经过市议会门前,满地是海牵牛、三色堇、日日春,大天光下,宽敞的马路走着悠闲的行人,且正走在元宵花灯的节气里,听静枝说要一股脑地带我去西子湾看夕阳、旗津渡轮、澄清湖划船,我高兴得都要说疯话了。

“嘿,你载我去找亚杉怎样?”我早和静枝说过这个老街坊的,静枝却笑我:“青梅竹马才对啦,什么老邻居?骗我!”可是天知道他住哪儿!

“好呀,他的电话和地址呢?”静枝是地头蛇,任何小街小弄都找得出来。她神气地等着我说话。

“我不晓得他住哪里,也没电话,只知道住高雄市。”

“哈,高雄是全省第一大城市咧,你不要笑死我了,没街没号的还想找人?你先打电话回宜兰问了再说。”

我真的就打电话回去,央妹妹去亚杉家问地址,就说我要寄书给他,如此这般费了半天才问来在一条小街上。静枝果真神通地找上门,车子停在一家建设公司门口。

“进去呀,来了就看看他,怕什么,谁叫他这么难找。”静枝领头敲了门,我反而紧张起来,不想进去,索性逃了吧,总总也都是一念之间,不碰面反而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