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大公司做事,一共做了一年又一个月。
那天天气真好,好到没有故事,没有意见,只见山是山,云是云,人是人。我趴在桌面午睡,梦见自己是一条大被子,在暖暖的太阳里打横地躺着,把身上的潮气晒走;正月才打的棉絮便吱吱地膨胀,变得好轻好大,身子直要飞张起来;突然一声雷响震得我朝四下里猛覆猛坠,恰恰落在我那方方的桌面上。左侧的窗子没关,午风凉凉细细地窜进来,到底是初秋的味儿,连叶子都是金色的,风也是,难怪古人爱说“体露金风”。
坐我对面的同事老喜欢说“当一天尼姑,敲一天木鱼”,我不以为是,总也要驳她几句,但她已经敲了八年的木鱼了,有时就让让她,毕竟我才敲了八分之一。棉被梦做得好逍遥,精神也一振,把工作全摊在书桌上,逐件分配好,然后坐正身子,兴头满满地做起来。一刻钟后,见一位男同事领着一位高高白白的小姐直对着我走来,我心里想:这女孩长得好,很聪明。于是抬头笑笑地拿他看,他却绷着脸,眼睛滑过我头顶,赌气而冷峻地发话道:“你可以走了,你把工作交给她。”又指坐我后面的赵小姐说:“你也要走。”我不懂他的话,因为他在对右侧的墙壁说话,问他:“那我去哪里?”他还是一脸的无表情,硬硬地说:“你回家啊!下午就不必来上班了,你现在就可以整理东西,移交给她。”这回我听清楚了,原来是要我们走路。我木木地挪开椅子站起来,又问他:“那你呢?你要不要走?”(他与我们同一组)他说:“我慢一点走。”我点点头,很平静地说:“那我把抽屉的东西拿出来。”两只手便忙着开抽屉,一面正正地坐回椅上,掏出来的本子又放回去,掏进掏出的,小东西撒了一桌面,原来已经摊了一桌的公事再堆上我的东西,桌面又小,刀子、卡片、原子笔拼命往下溜,我一边捡一边堆,一边开抽屉翻东西,那男生看我忙成一团,才说:“你慢慢整理好了,先把工作交代给她。”我又立刻听话地站起身来,把工作的重点说明给那女孩听,可是我已看不清她的脸孔;见她点点头,我也笑笑地点点头,转身又捡东西,把抽屉清空了,喉咙也干干的,不想说话却又要盯住那男生说:“怎么不先通知我,早上也可以说呀,我也有时间整理,现在一下子我怎么弄!”人已经有些不自在,声音有点发抖,手还是不停地清理东西。赵小姐也同时在清抽屉,我已不记得跟她说些什么话了,只是木木地回头看看她,催她也快些弄好,可以一道走。我把办公室扫视一番,看别人还是别人,天还是天,他们低着头做事,却张着耳朵在听我说话。又过了一刻钟,我抱满了东西和赵一齐走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垂着脸哭着跑前去。我东西多,雨又打着我脸,顾不得她,一个人慢慢走,仰头看山前斜斜地走过一堆云,雨簌簌地落着,天还是清爽碧澄,闻得出雨中的金风带着些轻快。我歪歪脖子想:到底犯了哪条?为什么要我走路?这才想起转回去找他们问原因,可是我已走在路上,转回去也是那么远,还是往前走完再说。走走竟委屈起来,像眼前的雨:扑簌簌,泪点飘,雨打芭蕉。拿起听筒,喊了声:“二嫂!”便哽咽难言,未语泪先流了。李清照也是这样的吗?
我一直都很清醒,身子也轻飘起来,像那条被子的飞在金风里,也许我还在午睡中,但这回一定不在阳光下晒,而是在雾里,载着湿气。
公交车上,我累得眼睛酸,想瞌睡又怕胡思乱想,只好干张着眼看人,学生还是要回家吃晚饭的,世界仍旧清平;我好像不能想事情,挤在人堆里看两厢的电影广告。忽然听见一声痛叫“啊唷”,直接反应是找痛叫的人,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孕妇被书包给撞了一下,那学生只顾下车,也不知道轻重,孕妇后来也下车,她先生陪在一旁,她右手扶着腹部,左手靠在他的肩头哭出声来;我注视她下车,又见她在走廊上哭,不觉竟悲凄起来,替她叫痛,好像肚子也挨了人家一刀,苦不堪言,一面又担心她的小孩,生死攸关呢!我的“走路”又值几角钱?心上油油然生出一阵荒凉。想起夏天和朋友大伙儿去淡海玩,滩上有好多沙丘,大家返老还童,竟玩起捉迷藏来,被捉的要做鬼去捉人。夕阳落在观音山的脖子上,映得天地一片滟滟潋潋的,似真似假,像盘古开天的清而冷。我缩身在沙堆后,漫天的沙从八方飞来,飒飒作响,几步远处就是大海,只有天籁,没有人籁,我好害怕被发现,抬眼又不见伙伴,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那我宁可当海水,可以游来游去玩耍。我伏在沙上想:“枯藤、老树、昏鸦”固然冷清,但“大限来时各自飞”则更凄紧荒凉,若为要免伤怀抱,我还是选择一个人静静地去,不要人家知道我的大限;正想及此,马三刀猛地抄后头一拦,大叫:“哈,跑不掉了!”我屏息一惊,拔腿就跑,他在后面追,又故作怪声,沙丘又滑又阻,寸步难行,好像走在噩梦里,我拼死地奔回垒包,嘴巴微张,用干喉咙下力喊,其他人立在两边大声助阵:“快!快!到家了!”真是地老天荒,只有我一人在挣扎,在作殊死战,而马三刀在后头追,其他人都成了化石,连天地也褪了色,这是什么世界啊?我边跑边孤单得想哭,那种惊怕完全是童年的无助,无助到成了一种梦魇,一种恐怖。我还是咬紧牙抢奔到垒包,才要舒一口气,那些化石却说话了:“哈哈!盖你的啦,马三刀已经不是鬼了,这是第二回合啦,看你吓成那个样子,你怎么藏那么久,外面是什么世界了,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放牛吃草’了吗?”我又惊又喜,噩梦到底戛然止住了,醒来了;纵身一跌,直滑到下头的沙丘上,化石们笑我裤管一高一低,狼狈得像只丧家之犬,我也的确吓着了,像临到大劫难,灵魂都出窍去了。
五年来一直都在外头租房子住,毕业后也仍住着,像生了根,为讨个路近,省得赶车挤车上班。这回公司要我走路,索性做个大搬家,学人家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也绝不贪恋懊悔,我是有着一半负气,一半理直气壮的,记得孙中山先生曾说过:“革命者只有被杀,没有自杀。”我安慰自己说:“只有被解雇,没有自行请辞。”所以要负气,要理直气壮地上路。
大哥是个老实人,看我这般处境,只说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回来就回来嘛!怕他怎么!”一面帮我捆行李,干净利落,一辆出租车满满地直开到家门口。我感激大哥视我如平人;看他细心地理绳索,绑书籍,庄严得像在做圣工,像昔人神殿搬家时,善男信女漏夜去帮忙抬殿柱,搬砖头,一派清祥。我自己也成了局外人,也认真帮大哥爬上爬下地搬运,好像在为朋友抱不平,满怀着义气,自己的境遇如何反而完全不是一回事了;眼前人的相知相惜才是我要觉得惭愧的,今也为珍重此时此景,所以我要“为匹夫匹妇而怒”。听大哥说起一个暴发户,仗财欺人,为要泄愤,屡屡给人难堪,大哥是他的房东,也受了他的气,但总忍着,我听到此气得怒发冲冠,立刻要杀到他家去,为的这也是桩匹夫匹妇的不平之鸣啊!
睡个觉起来,忘了忧患为何,昨天被革职好像是前世的事,与我无关,然而昨晚是真的麻木不仁,也不是负气,却满喉咙的委屈硬是吞不下一颗饭粒,但晨起反而胃口大开,像只火鸡的吃吃停停,停停啄啄,压根儿不去想正事,只当无事,专找闲事来做;将搬回来的被褥、书本理理整整,绑绑捆捆成砖头样,自己也像那砖块的细致淡寡,约束得有棱有角。妈妈不识字,问我是不是要拿去论斤卖钱的,我回妈妈说:“阿母若要我卖,我就卖,现在行情也涨了,也好有些外快。”她听出我在说反话,笑着走开去,有些“明知故问”的俏皮。妈妈说她每次走过她大伯母的房门外,总要探头看看,明知她已作古,还是要找找她,逢年过节也总要供上糕饼祭飨她,只当她老人家还在世上。我问妈妈:“大伯婆真的吃了糕饼了吗?”妈妈说:“没有啦,大伯婆知道我们有这份心意,她就高兴。”妈妈的礼仪是通于鬼神的,单凭一个“诚”字,就化古人如今人,没有生死的惨然分界,何况我的成败,哪里值得挂齿呢?
屈原本来也许是想听姐姐几句安慰的话的,但是姐姐究竟是姐姐,再有安慰的话也要带几分警惕,为疼惜她这多愁善感的弟弟,女媭总要板正地说他几句:“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然有此姱节。”不像爱人怜惜的口气,倒几许像母亲,几许像兄长。我姐姐是纯A型的女子,知我被解雇,从婆家打长途电话来:“嘿!是怎么会这样?也不要想太多,好好吃饭,再找找看,找个稳当的,不要再是朝不保夕的,嘿!听到没?你在哭啊?”我在亲人面前尤其若无其事,好像被解雇的是姐姐,该瘦的也是她。“我也想赶去台北,怕你又瘦下去,但是下个月我就要生了,挺个肚子挤车实在不方便,你就自己多想想,想开一点,阿静在旁边吵,我要挂了,你要多吃饭啊!”姐姐是道地的贤妻良母,且多愁善感到家了,连连打了三通电话来,总要我多吃饭,一边又要问我为什么走路,我也说不清,她就说:“没关系啦,好好吃饭,不要想太多。”
女媭比我姐姐要严肃,也不劝屈原“努力加餐饭”,还要训他一顿,屈原却也能自己翱翔,我的困挫实在不能与屈原比,他的才是千古之忧,我再有不平也只是匹夫匹妇的,算不得什么的。但我遭遇时的心境或有与古人相通的,事临到我头上,我却七分无事,三分心虚,虚得自己飘飘若举,像那条棉被的忽又从桌面扬飞起来,扬在金风金影里。
小侄儿不知我心事,拉我上阳台看“月公公”,也唤他小哥哥一道。夜空下,粗糙的栏杆上坐着我们三个小人儿,还有涩涩的月光,摸起来都有涩意。小的说:“二姑,你讲故事给我们听。”我不答话,先来反问小的:“你看那个圆圆的是什么?”他说:“是卵咧,是热热的卵,真好吃哩!”两只小手做起吃蛋的样子,偏着头对我:“真好吃哦!”我说:“你让我吃一口。”他把手伸出去,望上空抓一下,又缩回来自己先咬一口,再传给我,我也装着咬一口,“也给哥哥吃一口。”他抽出一只手伸向小哥哥那儿,小哥哥说:“没有卵啊!哈哈,吃假的。”我又问他:“你头上一粒粒亮亮的是什么?”他答:“是他爸爸啊,那粒是他妈妈。”惊异他答得妙,问他:“是怎么说?”“啊呀!就是他爸爸妈妈嘛!他们每天喂他吃饭,他才大起来,一点一点大,现在是一个热热的卵,给我们吃。”小哥哥也听呆了,问我:“二姑,是子棋说的那样吗?”我也答不上来,三个小人一来一往地问答,像在银河里玩耍,天悠悠,光荡荡,人也清寂无恙。
一下子云遮住了月光,模糊不清,问子棋怎么办,他肯定地说:“不要紧,他是跑去困,盖着棉袄,才黑黑的,二姑,你看他现在藏在棉袄里困。”忽然又亮了出来,还是没有刚才清楚,子棋又说:“他爬起来去喝茶,等一下他就会去困。”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一本正经地听;他看黑黑的一片,把话题一转:“人家阿玲说我,柏油很烧,会黏手,天光了就会冷。”我以为他还在说那个“卵”,怎么天亮就冷呢?再问他,他指指我的鼻子,大笑:“不是啦,是阿玲说天光就会冷,不是说卵啦,是说黏黏的柏油啦。”
抬头望着黄晕晕的月儿,果真是煮熟的蛋么?是盖着被子困么?是子棋说的去喝茶的小顽皮么?人家要我走路,我就走路,走去找那小顽皮;我也不学屈原,也不听女媭的劝,只是这么着闲游,坐着我的被子去体露金风,去学大鹏鸟的大翅膀,飞呀飞的,飞到那个“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