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新十字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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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主题:上海新十字街头(10)

在淮海路的流光溢彩中,我把木板床长的一边搁在自行车的夕}踏脚上,一手扶床一手握着车把,把床推回了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本事,能够生活。

床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所固有的。先人们最早统统都是席地而坐,不论贵贱不分长幼。说是席地,这个地还是有讲究的,最紧要的是地要干燥。所以人们在建房时,就先把地面的泥土焙烤得相当坚硬。后来是席地有席,不过此席不是今天我们所见的席。而是兽皮或是植物枝叶的编织物。当时,人们室内的日常生活,几乎是全靠席这个载体。

现在的日本、韩国、朝鲜等国,还多少有一席之地。在我国,除少数民族之外,生活仍然席地的,放在过去是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里就唱道“受苦的人儿,地作床来,天当被盖”。如搁在新社会,那就是歌颂艰苦奋斗和全心全意干革命,场景一般都在野外,一是没有条件,二是没法有条件。比如工人阶级的石油会战、贫下中农的围垦造田、解放军的野营拉练等等。在城里,也不是你想席地就可以随心所欲打地铺的;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你家必须是地板。否则,大人老人会予忠告:睡水门汀,今后是要得关节炎风湿痛的。

席是家具的原始形态,是床的母亲。初级阶段的床是坐卧吃喝睡谈多用,还有比床要小一些的榻。直到今天,还是有人把床榻连读,床榻不分。床榻问世,推动了家具一族新成员的接连诞生。有了床,原来放在地下的日用器皿就使用不便,先是有了翻几、案等,后来又有了桌椅凳等。

在床历史中,床的升高无疑是个革命

魏晋以前是“席地而坐”,东汉始后是“垂足而坐”。这个伟大的革命是从外部输入的。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民族大融合的时期,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促进了家具的发展。诱发革命的元素是西北游牧民族所用的胡床。

《太平御览》写道:“灵帝好胡床011胡床不是床,而是一种可折叠的轻便的坐具。它之所以名垂青史,是从此把中国人从“席地而坐”改变为“垂足而坐”。改变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舒服、一个方便。在南唐人顾闳中所作的《韩熙载夜宴图》中,有床有椅有桌,充分表明五代人已完全摆脱了席地而坐。

有了垂足而坐的床,又出现了床顶和蚊帐。床到了明代,已经像个玲珑剔透的小房子,头上有顶,三面围起,有洞有花卉人物故事雕刻,如同房中房了。而这种“垂足而坐”的高型家具占据主导地位,则是要到明清。

你现在如果想看看老式床,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乌镇有个“江南百床馆”。馆址设在老街的老屋,床虽然是没有上百,但分三个展厅陈列,还是像模像样的。其中历史最悠久的,算是大明的马蹄大笔管式架子床,材质有榉木也有红木。另外还有清朝的拔步千工床,最多的还是近代的作品,如罗汉床、人字匾圆罩带围架子床。可惜没有摆上河南信阳出土的楚国彩绘大床,以及出土的元朝瓷床的照片,总感到是个不足。

上山下乡也不忘改善我们的床

上山下乡到农场的第一年,住在草棚里。草棚建在沿塘河的大堤上,脚踩泥地头顶稻草,但保证每个农场战士都是有床可睡。床是双层上下铺的铁皮床,浑身是铁。床架是铁,床是铁,床上钉的是一条条不到两公分的薄铁皮,横的一道道竖的一道道。后来在邻居家也见到过这样的床,因为它占的面积小,符合住房不宽敞者“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要求。

在农场的两年和大学的四年,我睡的都是双层床,而且都是睡的上铺。只不过在农场是铁皮床,读大学是木床。睡上铺有优点,一是比下铺干净,因为无人会窜到上铺来“垂足而坐”;二是有时偷懒不叠被子也没关系。大学的双层床有点意思,上铺两边有两寸多高的挡板为你保驾护航,怕你睡糊涂了掉下床来。

铁皮床刚睡是有点硬朗,再睡就有点席梦思的味道,毕竟铁皮多少是有点弹性;但时间一长,就不容易弹上来了。铁皮床没有两根连接床架的床帮,而是直接把床的四只脚插进床架。这铁皮床实际上是铁得有限,有一回,四个人坐在下铺的床上一起发力,发了几回,床竟然出现了弧度。

我们在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改善我们的床。因为床是我们的小家,是我们的私人领地。在农场,床上的l蚊帐是年中无休,一年四季支着的。帐门打开,对着的一面在两端生了布环,穿着根细竹竿,用来挂衣。帐门一关,躲进床内成一统,不管帐外春夏与秋冬。实际在汉朝,设置在床上的帐幔就不仅是夏避蚊虫冬御风寒,而且还是身份和财富的标志。

病床,温床,和叫床

同样是一张床,因放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称谓。放在病房叫病床,放在家里叫眠床,放在宾馆的标房叫作铺。同样是放在一个特定地方的一张床,也会因人而异,有了不同的意味。

几位同仁去京城的一家大报取经,该报的老总是从南方聘来的一个职业办报人。这张报纸正值初创时期,这位老总在办公室里搭了张床,二十四小时泡在报社。同人们见床都称赞这个老总敬业。同仁中的一位,说他所在的报业集团头头们的办公室也有床,床在套间,说是供领导休息。大家对此是不会油然而生敬业之类的感觉。假如说到“工作只要一间房,上班只要一张床”。这张床,就有点像警钟一样了。

人在床上,是会越睡越懒、越睡越垮的。好像有个叫奥勃特洛夫的。老是赖床不起。有时想想,这床似乎与好东西是沾不上多少的边。且不提什么捉奸在床什么寿终正寝,只要一说起藏污纳垢的地方,一说起滋虫养蝇的地方,就会用床来比:这是产生和滋长某某的温床。没有人会用于褒扬,说这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大温床”。

还有这么个段子是与床相干的。说有对男女在颠鸾倒凤之时,男的埋怨女的是徐庶进曹营一声不吭:你怎么不会叫床啊!来日再战,那女的放声道:“床啊床。床啊床。”

床跟着生活走,我们跟着感觉走

与任何生活用品一样,床也是从简单走向豪华的。我所见到的最简单的床就是铺板床,上海人也有叫排门板的。比它稍高一筹的是竹榻,浑身是竹子做的材料,用的时间愈长,那竹子就会泛出暗红色来,据说是汗水浸润的结果。但这就是老货的标志,就像紫砂茶壶内壁的茶垢。

然后再上个台阶的就是棕绷了,过去是常听见有人吆喝:“坏呃棕绷修哇?坏呃藤绷修哇——”它与磨刀师傅的“磨剪子来,镪菜刀——”同为上海里弄的经典世俗风情。修棕绷,一个是修补断了的棕绳。我小时候就喜欢在棕绷上弹跳,像跳水运动员在蹦床上练习那样,家里的棕绷就经常要修。修棕绷的第二修,就是把松掉的棕绳绷绷紧。至于修藤绷,我是没有见过,听大人说,隔壁王老师家里有个藤绷,用的是藤而不是棕。棕绷藤帮都属自然资源所制的产品,现在是越发珍贵了。

过去最顶级的床要数席梦思了。席梦思是个外来语,但是被洋泾浜化了;席梦思就是弹簧床。小时候,弄堂里有席梦思的,要么是资产阶级,要么是有钞票人家。现在取代席梦思的是水床,说是能使人的每根骨头充分惬意,床是像模子般地与人天衣无缝。我是没有睡过,只担心起床可能有点吃力。那天,在网上见有贵妃床定购,遗憾的是没有相应的图形,就不得见贵妃床的风采。

床是与时俱进的,是因我们生活的提升而变化的。原来上海人的居住面积小,不少人家都有晚上铺开白天收起的钢丝折叠床或是多功能沙发床,我也曾经拥有两张钢丝折叠床,买过两张多功能沙发床,有张钢丝折叠床还可翻成婴儿床。现在,这些床不是送人就是遗弃。

眼下,对于床的选择,除了舒适还要有利健康。有一阵子,说是睡木板床对身子骨有说不完的好,不会腰肌劳损不会脊椎颈椎肥大,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就睡了一辈子的木板床。1986年参观中南海菊香书屋的毛主席故居,特地细细看了主席的床,果然如此。后来对木板床的利与弊出现了商榷,还是聪明的商家解决了矛盾,推出的新款席梦思是一面是木条条一面仍是席梦思,不但选择随意,而且是冬夏两用。

(中年灵动)

给我一张纸,我来叠一张床

最早对床发出的疑问是这样的——小学四年级,读《三国演义》,其中第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败师清水”写道:“操日:‘今日得见夫人,乃天幸也。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邹氏拜谢。是夜,共宿于帐中。”

就想到挂着帐子的大床,曹操和那个叫“邹氏”的女人钻进去了,还共同枕一个枕头,睡了一觉。又怎么呢?问老师,老师斜眼望我:“关你何事?”很神秘的样子。

一定有什么隐情在里面,就一个人寻思。从此开始学会一个人揣摩床上的事情。夜里睡在自家床上,心底里总是在嘀咕:“是夜,共宿于帐中。”

终于在另一篇文学名著里找到答案了。鲁迅的《阿Q正传》里,阿Q忽然冒出的一句:“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让我茅塞顿开。

如此事关生命与名声的事理,却是由阿Q开导了我。阿Q是谁,按照1972年4月“上海市中小学教材编写组”出版的《鲁迅小说选》中的《阿Q正传》注释的说法:“阿Q是一个贫苦而尚未觉悟的农民典型。”

在1972年,“上海市中小学教材”就教会了我这个有关床和“困觉”的事理。

’那时候,我喜欢弄堂里搭铺板,也叫“排门板”。因为一直是铺作床用,经常由棉花胎和床单发生摩擦,铺板上很光滑,上海话叫“滴滑”。我对木板近乎于迷恋。

家里有这样的木板几块,大热天搁在弄堂里,是一个大人家了。

最早晓得的鬼故事,最早晓得的男女风流韵事,最早晓得的国家大事,都是在铺板上听来的。四国大战、二十四点、通关、上游、抽乌龟、大腊克、钓鱼、接龙……几乎所有的棋牌游戏,都是在这铺板上启蒙的。

铺板还是以男人搭男人睡为主,男人拎得动铺板。

那个夏日,男人在铺板上赤膊,是一种阳刚。女人多是在躺椅竹榻上,打一个瞌睡,一边当心拉好睡裙,两腿并并拢,扇子便搭在了前胸口。

女人有没拉好裙角的时候,有两腿分开的时候;扇子从前胸口滑落下来,漏出雪白的胸脯。我认得了,那便是女人。一个小男人趴在铺板上看女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不定。现在想,那时候我真像个小流氓。我啃着手指甲,眼睛滴溜乱转,一边做着白日梦。

铺板嫌凉的时候,是梦醒时分。

(村上雀巢)

床是天使的翅膀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最初睡的是一张单人铁丝床,紧靠着墙,撑着一顶天蓝色薄纱蚊帐。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爬上父母的大床,挤在他们中间再睡一个回笼觉,那种温暖受宠的感觉在孤单了一整夜的小孩心里是如此的幸福。

后来搬了家,小房间里有三个书橱一个书桌一张沙发,再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了。于是,每天晚上,我在沙发边上摆两个方凳,然后铺上被褥当床睡,这一睡就是五年,一直到我第二次搬家。这五年睡沙发的经历竞也让我有了两个不小的收获,其一是端正了我的睡姿,那以后即使我一个人睡一张大床也只占很少的地方,不会乱翻身乱踢被,安静而乖巧;其二是那些年里我几乎把书橱里的书翻了个遍,即使是最紧张忙碌的高三我还在偷着看《穆斯林的葬礼》。

差不多是念大三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张五尺半的双人床,虽然是张旧床但也着实让我欣喜了好一阵子。只是,那时我家的房子还没有正规的客厅,吃饭待客都在我的房间,所以床也就没什么私密性可言,坦荡直白地呈现人前。再加上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卧床休息,床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就像天使的翅膀,是宁谧安详平和的栖息地,只有抚慰没有欲望。

真正对床有特别的设想是在第三次搬家的时候。那时,我工作了两年,终于有了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卧室,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家具,包括床。我一度想在房间里砌一层高一些的台阶,这样可以不必买床,买个席梦思扔在上面就能睡,低矮的,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有些禅的味道。我还想过买一张圆床,在屋顶吊一个透明纱帐,朦胧的、暧昧的,像一个诱人心魄的漩涡,牵引着人进入、下坠。可是,因为房间太小的关系,这两个设想最终都没能付诸现实,最后也只买了个最普通的双人床了事。

其实,床在现代人眼里已经失掉了很多原先的神秘色彩,那些和性有关的“床第之欢”已经被大量地转移到别的地方,客厅里的沙发、厨房里的餐桌、浴室里的浴缸,甚至电影院、办公室、公众洗手间。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性爱越来越泛滥随意,也许是因为现代人在做爱方面越来越追求刺激越来越有想象力,总之,无论幸与不幸,“上床”在今天已经变得老土,再不会让听者产生什么暖昧的联想。就连很多新婚夫妇,都流行在卧室里放上两张床,“上床”也只是各上各的床。

可是,我永远都迷恋床的温馨。冬日的雨天,泡一杯热茶,开一袋小食,躲在被窝里看喜欢的小说。生一点小病的时候,亲人守在床边,端汤送药,掖掖被角。还有那些阳光灿烂的清晨,在爱人的怀里醒来,相拥着微笑着说一声早晨好。这样的安宁甜蜜总让我忍不住在心里感激上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相信那些纯美的东西永远都会根植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