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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关大巴掌

人老思旧。离休后我回到当年搞土改的小镇去逛。

一晃四十多年了,小镇当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区政府的大院,换了几回牌子,现在成了乡政府。约有六七米的一幢二层楼,很神气地站在那里,再加一溜红砖围墙,几棵威风凛凛的钻天杨,风一吹直拍打着叶子。这与原来小平房、土围墙的老区政府,是不可同目而语了。

乡里干部已换了好几茬儿,现在这些年轻人,没有一个熟悉的。说起往事来,他们也都不甚了然。过去的老人,走的走了,作古的作古了。按照我询问的名字,最后找到一个离休的乡干部。

“哎哟!几十年没见了,于队长你还这么硬实。”

“大巴掌!”我一高兴随口叫了他的外号,“你身体也不错嘛!”

“唉,不行了,净得病……”

他叫关长贵,外号“关大巴掌”,这不是因为他像警察、恶棍那样的能打人,而是由于他人高手:大,两只手小簸箕似的,能干活。别人用两只手抓的东西,他一只手就能拿起来。土改时是个二十多岁扛活的。据说地主就冲他这双手,每年多给他一斗粮。

从打地主家解放出来,他干什么都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斗地主时他举着巴掌说:“老实交代,金元宝都藏哪儿去了?不然,看我扇你两巴掌。”

地主一看他的两只大手就眼晕了。

一天,斗罢地主,路过镇西_头山脚下的观音庙,见那里还有香火,他和农会主席等人一合计,干脆砸它,省得再有人来这儿烧香拜佛。他第一个闯进去,先给了观音菩萨一巴掌,煞有介事地说:

“你这偏心眼子的东西!过去屁股全坐在地主老财那边,现在把他们打倒了,你怎还老着脸在这承受香火?!也不嫌害臊!今天让你尝尝我关大巴掌的滋味……”

这把大家全逗乐了。随后一齐动手,把个观音菩萨像推倒,摔个粉碎。又一鼓劲,把庙也拆了,砖瓦木料都送给小学修教室了。

当时,我是这里的土改工作队长兼区长,是唯一的一个从老解放区来的干部,反对封建迷信当然万分积极。我在学生时代读过两本无神论的书,讲话中自觉不自觉地常做这方面宣传。但拆庙的事我没有参与,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农会主席问我时,我说:“你们愿意咋干就咋干,现在是贫雇农当家做主。”以我的身份来讲,这话无疑就是一种鼓励。

未想到,没过两天,关长贵哭丧着脸来找我。他举着那厚实宽大的右手给我看着说:

“于队长,你看我的手肿了,人家都说这是打观音打的。”

“好你个关大巴掌,连观音菩萨也敢打?!”我见他憨得可爱,有意同他先开了个玩笑,吓唬了他一下。随后拿起他的右手来看看说:“这是你碰破了皮,沾上脏东西感染啦。到王大夫的诊所去消消毒,上点药就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他右手上不知怎么长个小疖子,吓得不得了,再次跑到我这儿来说:

“于队长,这回可坏了,人家说我这手上生疔啦!”

“你这人真窝囊!没病找病。既然这样熊,当时还打观音一巴掌干啥?!”我满不耐烦地损他说, “你这算哪份英雄呢!也配叫个‘关大巴掌’?”

他眨巴眼睛瞅着我没有说话。

关长贵这人没有文化,又不肯学;干啥有股虎劲,可又没主意。人家土改时的积极分子都一步一步地上去了,就他四十年一贯制,在乡里当了个伙食管理员,没挪窝。

现在,由他陪我在镇里逛逛。我用眼睛一打量,这小镇比土改时,起码扩大了一两倍,人口最低也得翻两番。可贫穷和落后也还远没有摆脱,有很多泥屋草房几乎还像当年一样拥挤在那里,仿佛一件带补丁的衣裳,还在这小镇身上穿着。整整四十多年了,一看到这情景就感到心里有点发紧。

小镇主要是一条长街,从东到西。现在街上修起了沙石路,两边还是明着的脏水沟。有了商店、饭馆、供销社、银行、税务所、信用社、招待所……都在两侧摆着,这比过去那条破破烂烂、坑坑包包的土街,是显得有了些气派。原来王大夫私人开的门诊所,已扩建成了乡卫生院,也很像样地列在街边。一看到它,我突然想起关长贵那只打观音的右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尽管人老了,手也老了,皮松肉懈,青筋暴露,也还结实有力,方才同我握手时正经有点劲。想起他当年那样子,又不由暗自好笑。

我们沿街从东往西,边走边看,未到镇西口,关长贵就张罗往回走,说西边没什么可看的了。

我对小镇情深,想把小镇都看个遍,坚持要走到头,他也就只好跟着走。

西边因为有座山,确实没有什么发展,有些地方变化也不大。但山脚下原扒掉的观音庙处,竞又修起来一座新庙。我心中不由一震,止不住向小庙走去。

这座观音庙跟原来的大小差不多,只是建造上由于使用了水泥、油漆等现代的材料,比过去更坚固、更花哨了。里边的观音菩萨,也比过去富丽、气派、现代化了,连身上的衣着都时髦起来,是清一色的尼龙丝纺织品。供桌上的供品,当然也有提高,窝窝头不见了,一律是白面馒头。并非这里人都把窝窝头赶下了饭桌,可能是到了八十年代,再拿它敬神,就觉得有点不够恭敬,有失虔诚了。

庙门前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了足有两三百修庙人的名字,其中头一个人的名字,竟然是他这个关大巴掌。开始我还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戴上花镜,近前细看,一点也不错,关长贵的大名赫然刻在了最前边。冷汗一下子从我身上渗了出来..这观音菩萨真不饶人啊!一时间思绪翻腾,游兴索然。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只感到筋松骨散,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惶惶然往住处走回云。

不知关大巴掌从我的行动上感到了什么,只见他带有不安的神色,在我的耳边嗫嚅着说;

“……我这右手,前些年总觉得不大舒适……自从修……现在好使了。”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真还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