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西垣与邹云陔十月十六日起程,现尚未到。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兰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赘。其婿虽未读书,远胜于冯舅矣。李笔峰尚馆海秋处,因代考供事,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去大钱七千串,于明年可选实缺。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功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已有许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沈潜之至,天分亦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搁一天也。其世兄亦极沈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看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③,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尽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
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五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惟诸弟细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注释】
①泯然无嫌:指表面上没有嫌隙。 ②不甚惬洽:指不太乐意和融洽。惬:惬意。 ③阕:止,止息,此处指期满。
【译文】
诸位贤弟:
十月二十七日寄给弟弟的一封信,里面有信四页,抄倭艮峰先生日课三页,抄诗两页,已改寄到萧莘五先生处,不是庄五爷公馆了,不知已经收到没有?
十一月前八日,已把日课抄给你们看,以后每次写信,可抄三页寄回。我的日课都用楷体,一笔不苟,可惜寄回的抄本就不能用楷体了。
冯树堂进步最快,我也像教弟弟一样教他,知无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这里与树堂天天切磋学问,我无时无刻不叹息。九弟在京城一年半,我懒散不努力;九弟走后,我才稍微能够立志,因我太有负于九弟了!我曾经对岱云说:“我想尽孝道,除此没有别的事更重要。我能够教育弟弟们进德修业一分,那我真是尽孝一分;能够教育弟弟们进步十分,那我真是尽孝十分。如果完全不能教弟弟们成名,那我是大大的不孝了。”九弟没有长进,是我的大不孝!只望弟弟们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弥补我的不孝之罪,那就很好了。
岱云与易五,近来也有日课册,可惜他们的见识不够超越。我虽天天和他们谈论,他们却不能一一领悟,还怀疑我说的太夸张了。但岱云近来很勤奋,将来一定有成就。
何子敬近来对我很好,常常彼此作诗相唱和。这是因为他兄长钦佩我的诗,并且谈论书法最投机,所以子敬也改变态度,优礼有加。子贞现在临的是隶书,每天临七八页,今年已临了千页了。近来又考订《汉书》的错误,每天手不释卷。子贞的学问,有五个方面见长:一是《仪礼》精通;二是《汉书》熟悉;三是《说文》精湛;四是各种体裁的诗都写得好;五是书法好。这五个方面的长处,他的想法是都要能传于后世。以我看来,前面三个方面我不精,不知深浅如何?如果说到书法,那是必定可传千古无疑的了。他的诗,也远远超过了当下的诗人,一定可以卓然成家。近来京城诗家很少,所以我也想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两人有嫌隙,面和心不和。唐诗甫也和小珊有嫌隙。我现在仍旧与小珊往来,表面上没有嫌隙,但心里不太乐意和融洽。
曹西垣和邹云陔十月十六日起程,现在还没有到。我与汤海秋相处很长时间,这个人不正经的话太多,十句之中只有一两句可信。今年冬天他嫁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杜兰溪的儿子,一个是李石梧的儿子入赘。黎樾翁的二女儿也招赘。他的女婿虽然没有读书,但远胜过于冯舅。李笔峰还在海秋处教馆,因为代考供事,得了数十两银子,衣服也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用了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用了大钱七千串,到明年可以选实缺。黄子寿那儿,我今天去看他,功夫很长进,古文有才华,喜欢买书,东翻翻,西看看,涉猎很广,对古代知识了解不少。何世兄也很好,沉着潜静得很,天分很高,将来一定有成就。吴竹如近日没有出城,我也没有去,因为见一次面便耽搁一天时光。他的世兄也很沉着潜静,言行合乎礼节,现在也师事倭艮峰先生。我看何、吴两世兄的资质,和弟弟们不相上下,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的成就,何、吴一定更切实些。因为这个缘故,弟弟看信了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希望弟弟们勉励。这几位,都是后起不平凡的人才,如果弟弟们能够与他们并驾齐驱,那我就觉得很幸运了。季仙九先生到京,丧服满期,对我很好,青眼相看。同年会课,近来都懒散了,但十天一会还维持下来。
我今年过年,还要借一百五十两银子,以五十两还杜家,以一百两自己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就在这公费中借用,比向外面开口更好些。不然的话,又要张罗一番。
门上陈升,因为一言不合,拂袖而去。所以我做了一道《傲奴》诗,现在换了周升作门上,比较好。我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释的人说:“以路人比喻下人,就是说将童仆看作路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那么童仆也会把主人看作路人。”我对待下人虽说不刻薄,也像看路人一样,所以他就不尽忠报效,今后我要把下人当作自己家里人一样,亲如手足。办事虽要求严格明白,而感情上还是以沟通为贵。贤弟对待别人,也要知道这个道理。
我每听到信使到,便望有家信,不知能不能设法多寄几封?如果寄信,那弟弟们必须详细写日记几天,那就很好了。我写信也不必代你们多立课程,恐怕看多了产生厌烦心理,所以只写近日实在的情形罢了。望弟弟们细看。(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致诸弟·劝述孝悌之道
【原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之象①。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②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③一章,则绝大多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污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④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⑤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⑥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释】
①这句话意谓困苦心志、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②锢蔽:禁锢、蒙蔽。 ③贤贤易色:此句出于《论语》中,意为孝亲之道。 ④《曲礼》《内则》:此系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之篇名。 ⑤蔼然:和蔼可亲的样子。 ⑥禄仕:做官的俸禄。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
五月底连续接到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两次所发家信。四弟的信,都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的气象。这件事绝不可以求快,快了必定会拨苗助长,不仅没有益处,而且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像愚公移山一样,终有豁然贯通的时候,越想快越易受锢蔽塞。
来信往往词不达意,我能谅解他的苦衷。今天的人都把学字看错了,如果仔细读“贤贤易色”一章,那么绝大多数的学问,就在家庭日常生活的运用中间。在“孝悌”二字上,尽力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力十分便是十分学。今天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举功名,对于孝悌伦纪的大义,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竟不知道书上所写的,作文时替圣贤所说的,无非就是要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真的事事做到,那么就是笔下写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件件事不能做,并且有亏于伦纪之大义,那即使文章说得好,也只算得一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挚,但不善诗文,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下工夫?句句依《曲礼》《内则》所说的去做,务必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没有一时不安乐,没有一刻不舒适,往下对于兄弟妻子,都和蔼有恩,井然有序,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如果诗文不好,这是小事不必计较,就是好得不得了也不值一个钱。不知道贤弟肯听这话不?
科名之所以可贵,是说它足以承堂上大人的欢心,说它拿了俸禄可以养活亲人。现在我已得到,即使弟弟们不得,也可以承欢,也可以养亲,何必各位弟弟都得呢?贤弟如果细想这个道理,而在孝悌上用功,不在诗文上用功,那么诗文不希望它进步都自然会进步。
凡写字总得要一种势头,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的字,笔笔没有气势,所以局促而不能远纵。去年曾经和九弟说起过,我想近来忘记了吧。九弟想看我的白折,我所写的折子很少,所以不寄了。大铜尺已经找到了。把笔寄回南方,现在实在是不方便,等到秋天一定寄回来。
去年给牧云的信没有寄出,但这封信,前半是劝牧云要用功,后半是劝凌云不要去看地仙,实在是有道理的。九弟可以将这封信抄一遍,仍然交给他,但删去纺棉花一段就可以了。地仙为人家主持丧事,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没有不家败人亡的,一定要极力去阻止凌云。至于纺棉花的说法,如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与富,男与女,人人纺布为生,好比我们那儿靠耕田为生一样。江南的妇女耕田,如同三河的男人纺布是一样的。湖南如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布,都是不论贫富男女,人人都依靠此为生计,这并不奇怪。只是风俗不能一下就改变,必然会导致骇人听闻,不如删去这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致诸弟·温经更增长见识
【原文】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六日发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十日黄仙垣来京,接到家信,备悉一切,欣慰之至。所付诸物,已接脯肉一方,鹅肉一边,杂碎四件,布一包,烘笼二个,余皆彭雨苍带来。
朱啸山亦于是日到,现与家心斋同居,系兄代伊觅得房子,距余寓甚近,不过一箭远耳。郭筠仙现尚未到,余已为赁本胡同关帝庙房,使渠在庙中住,在余家火食。冯树堂正月十六来余家住,拟会试后再行上学,因小儿春间怕冷故也。
树堂于二月十三日考国子监学正,题“而耻恶衣恶食者”二句、“不以天下奉一人策”,共五百人入场。树堂写作俱佳,应可必得。
陈岱云于初六日移寓报国寺,其配之柩亦停寺中。岱云哀伤异常,不可劝止,作祭文一篇三千余字。余为作墓志铭一首,不知陈宅已寄归否?余懒誊寄也。
四川门生现已到廿余人,我县会试者,大约可十五人。甲午同年,大约可廿五六人。然有求余者,颇不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