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侯大才感到这年味真的越来越浓了。
沿途,他看见好多人家都在宰杀年猪,院子边上刨一个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灶里烈火熊熊,锅里开水翻腾,要么这肥猪正在开水锅里烫着,要么已经开膛剖肚,被挂在屋檐的挑枋上,厚厚的肥膘显示着主人这年的富足。有小孩已经迫不及待地玩起一种叫“甩炮”的小鞭炮,将那小小的鞭炮往地下用力一甩,就爆出一院子的欢乐。也有性急的人家,在屋檐下挂起了大红灯笼,把屋里屋外都照得红红火火的。
侯大才却高兴不起来。
侯大才还是拣小路往回走,一路上像霜打蔫的茄子,耷拉着头,做了贼一般。
走到屋后,正准备沿着院墙的便道绕到前面去,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显得很气愤。侯大才不用猜,就知道又是那些木工、石工、砖工们要债来了。
侯大才的双脚就挪不动步了。
他知道,他这时回去不得,回去了,准会被这些要账的工人们缠住。他不是要赖账,而是因为他实在没有钱。
侯大才就在屋子后面蹲了下来。
侯大才蹲下来后,把手又怕冷似的抱在胸前,把脑袋埋在双腿间,那模样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煞是可怜。
侯大才确实觉得自己很可怜,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学过样板戏《白毛女》中的唱段,其中杨白劳有几句唱词,就好像是给自己写的。这时,他才设身处地地感觉到了旧社会杨白劳的苦大仇深,杨白劳的可怜以及喜儿起来闹革命的必要性。
无奈中,侯大才就盼着那些工人早点离去,虽然眼下很闲,但他不相信这些工人家里就没有活儿,比如打扫打扫清洁卫生迎接过年什么的。但这些工人的耐心比侯大才还要好,天都快黑了,还聚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侯大才不想让人看见,可偏偏被人发现了。
看见他的是一个外号叫“大炮”的人,他从山上赶牛回家,看见侯大才屋后鬼鬼祟祟地蹲着一个人,还以为是贼,就放炮似的大声喊了起来:哪个?
侯大才一惊,抬起了头,“大炮”一看是侯大才,就觉得很奇怪了,又粗喉大嗓地问:侯大才,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婆把你赶了出来?
侯大才瞪了“大炮”一眼,不满地说:你回家就回家嘛,管闲事干什么?
“大炮”愣住了,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大炮”不明白,但院子里的工人明白了——听见“大炮”在屋后喊侯大才,就像水一样,“哗啦啦”奔到屋后,就果然看见了侯大才。
众人就一齐气愤填膺地叫了起来:好哇,侯大才,你狗日的原来躲在这里,害得我们等了你一个下午!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人,挥着手,上前抓住了侯大才的衣领。
“大炮”现在明白了,就有些后悔自己的造次,见那些工人要打侯大才的样子,就丢了牛绳,上去拉开了。
那些工人还是气咻咻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怎么说?
侯大才就急忙向那些人赔着笑脸,说:请大家放心,我一定把钱给你们!
一个工人说:我们不听你这些话了,今天把话说明白,不给钱,我们就到屋里拿东西抵押!
其他的人听了,也跟着喊了起来,说:对,我们耳朵都听起趼子了,不听了,走,拿东西抵押!
说着,工人们就把侯大才往院子里拽。
侯大才死死抓住了一棵树,对工人们哀求地说: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要是我还不给钱,你们再抄我家,我绝不阻拦你们,行不行?
“大炮”也劝,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何必把事情做绝了?他说再给他几天时间,大家就等等嘛!
工人们这才不拽侯大才了,说:再给几天时间,就过年了,你还想骗我们,是不是?
侯大才又急忙对工人们打拱作揖,说:不会了,不会了,这次真的不会了!
工人们就紧接着问:那你说,再等几天?
侯大才想了一想,说:三天吧,三天以后,我侯大才不把钱给你们,就是乌龟王八蛋!
工人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说:好嘛,我们就再相信你一次吧,要是三天后不给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完,工人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侯大才又去乡上讨工程款了。
阳乡长又在椅子上看报纸,还看得很认真的样子。
侯大才不等阳乡长放下报纸,先笑着朝阳乡长鞠了一躬,说:你好,阳乡长!
阳乡长瞥了侯大才一眼,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逗乐了,就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着侯大才,说:又来了?我昨天不是已经把话都给你说清楚了吗?乡上没钱……
侯大才没等阳乡长话完,就笑嘻嘻地把话题岔开了,说:祝贺阳乡长!
阳乡长问:祝贺什么?
侯大才说:祝阳乡长进步了!
阳乡长眨了眨眼睛:进步个!
侯大才说:阳乡长看的是总书记的讲话,学了总书记的讲话,还能不进步?
阳乡长听了这话,放下了报纸,说:侯大才,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跟你说,乡上没钱就是没钱,真的没钱!你今天就是把我打一顿,我也给你变不出钱来,你要原谅我!
侯大才听了阳乡长这话,心里想:我原谅你,可给我做工的工人不原谅我!我没办法了,豁出来了!
侯大才心里这样想,脸上假装出来的笑容就没有了,也就沉了脸对阳乡长说: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不走了,反正我回去也没法活了!
说着,侯大才一转身,就在阳乡长办公室里的皮沙发上,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
阳乡长见了,说:你愿躺就躺,反正钱我们已经挪用了,没办法了,你怎么着都行!
又说:但你不能干扰我的正常工作,干扰了我的正常工作,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
侯大才说:你愿拖就拖,反正我已经是一条癞皮狗了!
阳乡长看见侯大才鞋也没脱,就在沙发上四脚朝天躺着的样子,也就有些生气了,说:我好话给你说了几大箩筐,你还这样不近情理,你以为我真的怕你了,是不是?你要不起来,我真的叫人把你拖出去了!
侯大才说:你拖了我就没有长腿?
阳乡长就赌气地说:那我们就试试!
侯大才说:试试就试试!
阳乡长真的打电话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进来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侯大才认识,都是乡上的干部。这几个人没容侯大才分说,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外面拖去。
侯大才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反抗无益,就干脆闭了眼,屁股擦地,真成了一条死狗般让他们拖去。
这些人把侯大才拖到街上,往地下一扔,同时围着他又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这才离开了。
这些人一走,侯大才马上爬了起来,又朝阳乡长办公室跑了过去。
但阳乡长办公室的铁门已经紧闭。
侯大才知道阳乡长已经躲了起来,没法,就在院子里大骂了起来。
他说:土匪,阳胜是土匪,欠我的钱不拿,乡政府成土匪窝了!阳胜是土匪,乡政府是土匪窝!
可是,任他怎么骂,就没有人出来制止他,好像侯大才赠给他们这个名称,是荣誉称号一样。
侯大才骂了一阵,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然后就不辞而别,回家了。
回到家里,贾桂芬对侯大才说:刚才二姑娘来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杀年猪,他们好过来帮忙。
侯大才一听,就对女人怒气冲冲地说:杀个!
贾桂芬愣住了,半天才说:你是怎么的了,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
侯大才这才说:不杀了,卖!
贾桂芬说:什么,卖,卖了你不想过年了?
侯大才说:不杀年猪就不过年了?杨白劳没有肥猪可杀,不是照样过年!
又说:不但肥猪要卖,那头架子猪也要卖,牛也要卖,卖了还账!
贾桂芬一听,马上叫了起来,说:你老糊涂了,那牛肚子里正怀着小牛,还等两个月就要下了。
侯大才说:怀着小牛也要卖!
贾桂芬说:你还有什么可卖的了?
侯大才说:你要是年轻些,连你也一起卖了!
贾桂芬就吵了起来,说:卖呀,你卖呀!
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又说:当初你七算八算,要发财,结果发你妈的什么财?
又说:还说带老娘出去旅游,把牛卖了,你这个老东西去拖犁呀!
侯大才被贾桂芬骂烦了,就一下跳起来,猛地一拍桌子,说:你骂,你骂,你再骂,老子一根绳子就往屋梁挂,看你怎么办?
又说:反正我也活得不耐烦了,人死账清,你也好清静!
老婆听了这话,才不哭了,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侯大才一会儿,然后抹着眼泪走开了。
侯大才就把准备过年的肥猪和圈里那头百多斤的架子猪,以及栏里那头怀崽的母牛,一齐卖了,凑了将近四千元钱,在农历腊月二十六这天,兑现了工人的部分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