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忙着播种小春作物了。
忙过了小春播种,侯大才就一边等工程款,一边又重操旧业,拾掇起筐子,出去收旧报纸了。别人看见他,笑话他都当了大老板,赚了那么多钱,还出去收旧报纸。侯大才听了,只好在心里苦笑一下。
侯大才出去收旧报纸,尽量早出晚归,走路也尽拣小路走,因为他害怕遇到那些工人。尽管摊到每个工人头上的钱并不多,三五百、六七百元,但对于一个庄户人家来说,三五百、六七百元钱也是一笔大数字了。尽管这样,侯大才有时还是会碰上那些债主,人家一问他要钱,他也没有新的消息回答他们,老是原来那一套,人家一听就不大相信他的话了。侯大才也解释不清,就只有让人家嘲笑和数落,弄得他十分尴尬。
侯大才到县政府大院收报纸,也不到教育局那层楼去了。因为黄局长说过,叫他不要再去问了。他相信黄局长,觉得去了碰上黄局长,就忍不住要问,要是钱还没有划,黄局长心里就会烦,人家可是好心帮了忙的。不问,心里又像有小猫抓,自己心里又不好受。所以,他就决定不去教育局那层楼。有好几次,他走到教育局那层楼的楼梯上,又下来了,最后只回头朝教育局办公室的门多看了几眼。
也有让侯大才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时候,那就是每当他收旧报纸回家,路过新学校时,看到新学校雪白的墙壁,明晃晃的玻璃,平展展的操场,和在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学生娃时,他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自豪的感觉,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一天,侯大才又路过这里,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操场上跳橡皮筋,就忍不住过去拉了小姑娘的手,大干部视察般地问:小朋友,新学校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看侯大才,说:好!
侯大才又问:喜不喜欢?
小姑娘又说:喜欢!
侯大才再问:知道是谁修的这所学校吗?
小姑娘说:知道,是一个叫侯大才的包工头!
侯大才接着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侯大才?
小姑娘说:不认识!
侯大才说:这个侯大才好不好?
小姑娘响亮地回答说:不好,他是个坏蛋!
侯大才一惊,忙问:他怎么是坏蛋?
小姑娘说:我爸给他打了工,他现在都不给工钱,他只知道自己赚钱,像过去的资本家剥削工人一样!
侯大才听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手无力地松开了小姑娘。从此以后,侯大才又绕开学校过了。
很快就到年底了,侯大才心里升起了希望。
侯大才就又走进了阳乡长的办公室。
侯大才说:乡长,年底了,我那工程款……
阳乡长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阳乡长说得很干脆。
侯大才又问:那县上的钱下来了吗?
阳乡长同样很干脆地回答说:也没有!
侯大才急了,说:你不是说过到年底给我钱吗?
阳乡长说:我是说过等到年底,可现在没有钱!
侯大才说:那怎么办?
阳乡长说:我咋个知道怎么办?
侯大才说:白纸黑字写的合同,乡政府总不能赖账吧?
阳乡长说:谁说乡政府赖账,堂堂人民政府会赖账?
侯大才说:不赖账就得给钱呀!
阳乡长想了一想,说:既然你要得急,要不这样吧!
阳乡长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接着对侯大才说:这是一份法院的判决书,化工厂该我们乡政府五万元钱,正好是乡政府该你的工程款,你就辛苦一下,去化工厂把这五万元钱收回来,抵你的工程款吧!
侯大才看了一眼判决书,有些犹豫,说:我怎么收得回来?
阳乡长说:有法院的判决书,怎么收不回来?
又说:你要不去收就算了,反正乡政府一时拿不出钱来!你就耐心等着有钱的那一天吧!
侯大才听了,狠了狠心,把那份判决书接了过来,说:那我就去试试吧!
侯大才拿着那张判决书,来到乡中心小学,又对亲家李光荣说了要款的事,并把那张判决书给李光荣看了。李光荣看了,就对侯大才叫了起来:亲家,你要他这个东西干什么,这不明明是诓你的吗?法院都要不回来,你去要得回来?
侯大才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
李光荣说:这事我听说过了,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化工厂向我们乡政府的农村合作基金会借了四万多元钱,化工厂效益不好,就迟迟没有归还。后来全国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乡上就把化工厂告上了法庭。法庭判决化工厂还钱,还本带息共计五万元。化工厂还是没还,乡政府就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可对方账户上根本没有钱,已经严重资不抵债了,除了几间破厂房,什么都没有了,你执行什么?现在,化工厂早已破产了,你到哪里去收这五万元钱呀?
侯大才听了,才恍然大悟,说:狗日的这是耍我呢!
说着,侯大才又回到乡政府,把那张判决书往阳乡长面前重重地一扔,说:阳乡长,这钱要收你们去收,我不收了!
阳乡长说:怎么,你不收了?你不收了我可没钱给你了,啊!
侯大才说:乡上的教育集资,不是向农民收了的吗?那钱到哪里去了?
阳乡长说:是的,乡上是下了文件,收教育集资,可根本就没有收起来。即使收了一部分,为了保稳定,也给干部发工资了!怎么,还得给你公布账吗?
侯大才红着脸说:你这是故意不想给我的钱!
阳乡长一点也没有动怒,显得涵养很好地说:你生什么气呀,老侯?反正你现在是黄世仁,我是杨白劳了,我账多不愁,虱多不痒,你怎么说都行!
侯大才也只有咬牙根的份儿了。
过了一会儿,侯大才愤愤地退出来,到学校对亲家诉说心里的苦恼。李光荣听了侯大才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就捧了头说:亲家,我们错了,我们当初都错了!
侯大才说:我们错在哪儿了?
李光荣说:错在当初人家向你索要好处费,你没有给,现在人家就卡你了!
侯大才想了一想,说:是呀,是这样的呀,早知现在这个样子,当初就是给这杂种万儿八千的,也值得呀!
侯大才说这话时,显得非常懊悔,又说:可现在该怎么办呀?
李光荣说:现在还有一点希望,那就是亲家赶快去县上,催他们把那十万元钱划下来。领到了县上那钱后,再给他些好处,他就不会为难你了!
侯大才一想,觉得只有这样,因为他现在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即使要给好处,也只有县上的钱到了手才行。于是就说:好,我马上就去县上!
侯大才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县上去了。
他硬着头皮,又来到了黄局长的办公室里。黄局长见了他,显得有些诧异,说:老侯,你怎么又来了?工程款不是已经给你划出来了吗!
侯大才一惊,说:划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划到哪里去了?
黄局长说:当然是划到乡财政所了!
又说:财政是垂直领导,财政局划钱,只能划乡财政所!他们难道没通知你去领?
侯大才说:我领了又不会来问你了!你要不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黄局长说:我问过财政局,他们说划出来都有半个月了,你回去找阳乡长吧!
侯大才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谢过了黄局长,又往乡上赶去了。
侯大才于是又来到了阳乡长办公室。
侯大才对阳乡长说:县上的工程款下来了!
阳乡长在侯大才脸上大约盯了两分钟,才说:是的,下来了!
侯大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阳乡长说:钱被我们挪用了!
侯大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大声问了一句:什么?
阳乡长却没事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的,那钱我们挪来发了干部工资。
侯大才恼了,两眼紧紧盯着阳乡长,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半天,才猛地喊了起来,说:你们为什么挪用我的钱?
又说:那钱可是专款专用的!
阳乡长说:乡上怎么能做到专款专用?你出去问问,哪个乡不是拆东墙补西墙?
又说:要是乡上的钱能做到专款专用,我这个乡长又好当了哟!
侯大才还是怒发冲冠,拳头在桌子上擂了一下,说:我不管那么多,那是我的钱,你今天得给我拿出来!
阳乡长又盯着侯大才看了一阵,见侯大才的眼睛红着,头上的青筋暴着,鼻孔的粗气喘着,就愣了一阵,然后还是觉得自己气短,就走了过来,拍了拍侯大才的肩,说:老侯,你别生气,坐下来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侯大才还是站着没动。
阳乡长又端了茶杯,递到侯大才面前,说:老侯,先喝口水,喝口水,啊!
侯大才没喝水,但屁股一歪,在椅子上坐下了。
阳乡长才说:老侯,我知道我们不该挪你的钱,可我们真是没法呀!都过年了,乡上几十口子干部,都盼着拿点钱回家,不然不好向老婆孩子交代,是不是?我当时想,几十个人的事,毕竟比你一个人的事大些,所以就挪用了。
侯大才说:那我怎么办?他们要过年,我就不过年了?我即使不过年,那些给我做工的工人,也让人家过不起年?
阳乡长说:好说,好说,你先给他们做点安慰工作,等过了年,我们就筹集资金,给你兑现工程款!兑现了你的工程款,也就兑现了他们的工钱,是不是?
侯大才没吭声,在心里激烈地争斗着。他想和阳乡长彻底撕破脸皮,又怕阳乡长恼了,在工程款上做他的手脚。想了半天,才对阳乡长说:你好歹给我兑现一些,把这个春节过过去,行吗?
侯大才说得很可怜。
阳乡长也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老侯,乡政府真的是盐干米尽,没有一分钱了。
阳乡长也说得很可怜。
但阳乡长接着安慰侯大才的话,就说得很有希望了。他说:你放心,老侯,反正要给你兑现的,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大后年!
侯大才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他才感到那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古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