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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起初几年,董万成的采石场办得很艰难,这主要一是因为上石岭子乡太偏僻,销路一时没有打开,二是由于沙石场老板参与竞争。但是,董万成也没赔什么本。因为山上的石头不要钱,这本是一桩成本低廉的生意。干着干着,这几年碎石生意火了,不但价格上涨,而且需求量很大,常常是山下的汽车开到碎石场来,董万成加工一锹装一锹。这时候,过去做动员都不参加的人,现在不用任何人做宣传,也加入进来了!好家伙,虎尾山一下子增加了十多个采石场,几十台机器日夜欢歌,运石的车子穿梭往返,喇叭声此起彼伏,上石岭子乡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的生机。可就在这个时候,县委下令要立即关闭所有采石场。这不但要给那些采石场老板带来损失,也会给上石岭子乡的财政带来损失啊!

上石岭子乡是穷乡,一无矿产,二无资源,三又不像城郊结合部的乡那样,外来的老板要去投资,有土地可以卖。上石岭子乡只有穷山恶水。人穷了被人看不起,一个地方穷了也是这样!他龚文军干了几十年,眼看就要到点了,可因为穷,县上每次开会,他都被安排到旮旯角落里。他说不上硬话,县里领导见了他,瞥都懒得瞥一眼。前些年时兴县级部门对口扶贫,条件好的乡都摊上了有实权的部门,连下石岭子这个靠近国道的乡,也摊上了交通局。唯有上石岭子乡,来了一个要权无权、要钱无钱的文化局,好不容易从新华书店、文化馆、图书馆等单位弄来几百本缺封面、掉页码的旧书,帮着建了两个村图书室,还让乡上倒贴了几十个书架。

那些条件好的乡,却是肥上加膘:财政局给乌龙河乡政府建了一个崭新气派的大院;水利局给河东乡六个村架通了自来水;教育局给龙井乡中心校修了五间大教室;交通局给下石岭子乡硬化了全乡村级道路……这人呀,就是变猪牛,也要投胎到那些富贵的地方。可是龚文军有什么法呢?尤其是农业税取消后,乡政府不能再从农民手里收一分一厘的钱了,上级财政那点儿转移支付,除了人头工资外,连办公经费也不够,何况乡上还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开支呢?这时候,乡政府的钱袋子靠什么来鼓?没有大的进项,那十多家采石场的管理费,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呀!别看一家采石场每年只向乡政府交那么七八千块的管理费,可累起来,也是十多万的进项呀!十多万块钱,对于县城边上那些可以卖土地的富乡,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上石岭子乡来说,却是弥补办公经费不足,保证乡政府正常运转的救命钱呀!现在倒好,采石场一关,乡上的这唯一的经费来源也随之消失,以后乡政府的运转怎么办?有时候龚文军想,这也承包,那也承包,要是有哪个个体户敢来把上石岭子乡乡政府也承包了,那他睡觉都会笑醒。当然,即使是一个欠债累累,看起来要垮杆的政府,也没哪一个人敢来承包!

还有更让龚文军头痛的,就是那些采石场老板,手里都握得有和乡政府签的合同。现在是法制社会,那些采石场老板又多少都有些文化,他们没听见过榨油响,难道还没有闻过菜油香?他们都投了一笔钱在里面,你说关,就让你关了?如要关闭,他们肯定要狮子大开口,这笔损失哪个来买单?要霸王硬上弓,强行关闭,如果出现了冲突,哪个又来负责?这些年来,老板们都多少赚了一些钱,上上下下都编织了一些关系,有些人的能量说不定比他这个党委书记都大。龚文军非常明白,采取霸王硬上弓,肯定会激化矛盾,让自己里外不是人!再说,龚文军也不想和老板们撕破脸皮!说实话,老板们这些年虽然没有一万两万给他龚文军行过贿,但年头岁节,对老板们送来的一条烟,一两瓶酒,还是笑纳过的。平时老板们邀请他到“胡传魁”的“四海香”去杀一回馆子,他也有请必到。他龚文军不是电视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典型。龚文军是凡夫俗子,和天下的普通人一样,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的女人还是农民,前几年他利用职权,将有初中文化的她安排到乡林业站,做了几年“八大员”。

但后来精简乡上机构,清理临时人员,老婆就从庄稼地里来,又回庄稼地里去了。女儿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儿子又相跟着进入高等学校,他那一点儿微薄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可他要吃饭,要养家,要供儿子上学,对老板们送上的一条烟、两瓶酒或十天半月的一顿饭,他通通没有拒绝过。除了这些以外,乡政府那部从县武装部讨来的破吉普,平常三五百元的修理费,五六十元的汽油费,也都是人家老板给你买了单。要不然,你这个穷乡政府,怎么养得起那样一部破车?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眼下要他霸王硬上弓,强行去关闭那些老板们的采石场,龚文军还真有些下不了手。可是,如果不执行县委的命令,那又怎么去对郭书记交代?郭书记在电话里说得明明白白,不但省报披露了这件事,港澳的报纸上也登了呼吁保护佛尔岩摩崖造像的文章和照片,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政府形象,何况省报还等着县上的答复呢!他龚文军入党已经将近四十年了,懂得服从组织纪律的道理,就像入庙当和尚一样,不来不怪,来了就要受戒!工作了一辈子,他可不想天亮了才在被窝里撒泡尿,背个处分去见毛老头!

处于两难中的龚文军,决定先给采石场老板吹吹风,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于是,他让办公室小邓连夜给采石场老板发了通知,第二天到乡政府会议室开会。

果然不出龚文军所料,采石场老板态度强硬,言辞激烈,会议不欢而散。

第二天天还没亮,龚文军就把乡政府临时招聘的那个司机“乱戳”,从被窝里叫了起来,拉着他赶往县上去了。七八十公里路,赶到县城的时候,正好十点多钟,可郭书记办公室外面,已经等了很多人,他也只好耐心地等候起来。一直等到快下班的时候,才轮着郭书记的秘书过来喊他。

郭书记似乎已经猜到了龚文军为什么而来,不等他开口,首先就板着面孔问:“关闭采石场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龚文军迟疑了一下,他本想把昨天会议的情况给自己的顶头上司汇报一下,可一看郭书记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改了口:“正在进行!”说完又说,“我们一定按县委的指示办!”

郭书记像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这个时候,可一定要有政治敏感性呀!”

龚文军急忙点头,说:“是!是!”说完,又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郭书记,其他方面问题都不大,就是补偿的事……”龚文军说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方面。

“补偿的事,你们自己和老板协商,县上不管这事!”郭书记还没等龚文军话完,大手一挥,就把龚文军的话给堵回去了。

龚文军头脑“轰”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棒似的,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不甘心似的说:“县上取消火三轮,不是都给了补偿款吗……”

郭书记的脸拉了下来,说:“那是县上的事!采石场是你们乡上的事,谁家的孩子谁抱走,你别来找县上要钱,县上即使有钱也不会给!”说着,眼睛剜了龚文军一下,又嘀咕似的补了一句:“这个时候,还来跟我说这些!环保风暴刮得这样厉害,你的政治嗅觉到哪儿去了?”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回头对龚文军大声说:“给你两周时间,采石场关不下来,拿乌纱帽来见我!”说着走了出去。

过了半天,郭书记身边那个小秘书才进来,把还呆在椅子上的龚文军叫了出去。

龚文军被逼上梁山了。这个时候,他也只有霸王硬上弓!回到乡上,他马上召开了党委会、乡干部会,做了明确的分工部署。他先是让办公室小邓通知那些老板,到乡上参加学习。可老板一个也没到。没办法,他又组织了工作队,到工地宣传关闭的意义,希望和老板们坐下来对话。可老板们一见乡上的干部去了,一个个都躲了起来,只留下一些小工继续在工地上干活。龚文军见老板们不愿和乡上谈判,又采取了传统的办法,动员了一批老板的亲朋好友,去当乡政府的说客,打人情牌。这一招,放在别的事情上是很灵的,可是这次,面对着巨大的经济利益,不灵了,那些亲戚朋友,最终也被石场老板骂得落荒而逃。

巫士捉鬼,办法使尽,鬼还是没被捉住,龚文军只好使出最后的绝招了——给老板们下了一份限期关闭的通知书!规定的时间一到,龚文军通知供电所、自来水站,停止了对石场的供水供电。又和县公安局联系,停止了炸药供应,逼迫石场老板出来和乡政府谈判。龚文军已经做好了石场老板围攻乡政府的最坏打算。可是,这次石场老板也像是铁了心,几天过去,并没有来找乡政府算账,而是传出了要到成都和北京上访的消息,领头人是董万成,每人先集资了两千元上访资金。龚文军这才慌了:越级上访是一票否决,到时,一年辛苦的工作,全都泡汤了!龚文军觉得自己是骑在了虎背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他冥思苦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把虎尾村温支书找了去。

温支书一听龚文军要他去制止石场老板的上访,心里就老大不愿意。为采石场的事,他对乡政府和龚文军,已经装了一肚子气。采石场开在虎尾山的地盘里,一开始的时候,乡政府就许愿说要给村上分成。起初几年,只有董万成一家,也没赚到什么钱,没给村上分成,温支书也没意见。可近几年,一连发展到了十几家,乡上每年收的管理费十来万元,可这时却闭口不谈给村上分成的事了。温支书厚着脸皮去问过龚文军,龚文军却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肩说:“老大哥,你就打个让手,好不好?你知道乡上的日子不好过,等今后发展壮大了,我一定说话算数,不给你分成算这个!”说着对温支书伸出了小指头。温支书心里“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气,可鼻子压着嘴,说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温支书只有把满腹意见咽到肚子里。所以,一听到上级关闭采石场的消息,温支书高兴得两个晚上没睡着觉,在铺盖窝里连声叫好,说:“龟儿子,这下好了,大家都搞不成!”

不但如此,温支书知道这是一件得罪人的活儿,龚文军表面是信任你,实际上是想让你给他充当“打肿棒”。他温良全可不想得罪这些采石场老板!龚文军得罪了这些人不要紧,再过两年,他就会躲到县城里养老,或者回到自己上河乡老家,守着老婆过日子。可他不同,他只会死守在虎尾村,和那些石场老板天天开门相见。要是把那些老板得罪了,死了在你的棺材里放包油菜子,让你永世投不了人胎……一想到这些,温支书就把脑袋摇得像是货郎鼓,心里说:“吃肉的时候没有我,喝汤的时候也没有我,现在出现了硬骨头,就让我去啃了哟?我又不是你养的狗!”可他又不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就直直地看着龚文军。龚文军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一笑说:“温支书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没有给你分成的气?甚至还想看我们的笑话?”

温支书一下被龚文军点破了心思,急忙掩饰地说:“哪里哪里,我吃了豹子胆,敢生你的气,看你的笑话?”

龚文军把手放到了他的大腿上,拍了拍,继续笑着说:“老温大哥呀,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意见!我们乡上没有给村上分成,我也知道欠了你们一笔债。可现在我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问你,石场是不是开在你们村的地盘上?”

温支书说:“是呀!”

“采石场老板有几个是你们虎尾村的人?”龚文军又盯着温支书问。

温支书不明白龚文军问这些话的意思,在心里数了一下,随口答道:“九个嘛!”

“对了!”龚文军说,“石场开在你们村上,大多数老板又是你们村上的人,你说你有没有责任?县委郭书记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现在乡上做的工作,都是在为你揩屁股……”说到这里,见温支书要插话,马上挥了一下手,不等对方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别的不说,就说这上访,你是知道厉害的!到时候乡上倒霉,你村上不是也跟着遭殃?喊你到成都或北京接人,你敢不去?”

这倒是实情,温支书听后不吭声了。龚文军就继续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温大哥呀,我就叫你一声大哥!我们都是老同志了,要懂得顾全大局,是不是?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们交往这些年,算是拉扯小老弟一把!我现在是屁股抵到墙,莫得退路了,你硬是忍心看我滚岩呀?”

一番话说得温支书酸楚楚的,心不觉软了下来,就说:“我去劝一劝是可以,但不知这些龟孙子会不会买我这个老家伙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