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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龚文军高兴起来,说:“用不着你去得罪人,办法我都想好了,你这次去是唱白脸的,保证他们以后还要感谢你!”说完,就附在温支书耳边,轻声嘀咕了一阵。温支书听着听着,眉毛散开了,突然说:“那你怎么不直接去对他们说?”

龚文军说:“我怎么好直接对他们说?”说着,又拍了拍温支书的肩,说,“我就等着老哥子的好消息了!”

温支书回到家里,一直到快吃中午饭了,这才披上一件浅灰色衬衫,夹着自己那只人造革黑皮包,不慌不忙地往虎尾山去了——那些石场老板怕乡政府断水断电以后,又派人去掀了他们的工棚,卸了他们的机器,都在山上坚守着阵地。

温支书慢悠悠地晃到山上,采石场老板们一看见他,以为他又是来给他们“上课”了,一个个对他爱理不理的。温支书也不生气,大声说:“董万成、麦荣生、李明忠你们几个龟儿子,我又没有借你们的米,还你们的糠,一个个马起一张猴脸做什么?连坐也不喊我坐!”

半天,董万成才气鼓鼓地说:“这么大一匹山,还莫得你坐的?”

温支书朝董万成看了一眼,故意卖关子地说:“算了!我好心好意上山来,想给你们出一个主意,你们还这样对我!我也不想管闲事了,留点口水养牙齿吧!”说完,做出往山下走的样子。

这儿几个老板听他话中有话,眼珠子一转,急忙跑过来拦住了温支书,赔着笑脸说:“哎,温支书,你老别生气,啊,别生气,话冷了说得,快来坐,坐!”一边说,一边往温支书手里塞烟——此时,他们也像是踩在了火石上,巴不得有人给他们出个主意呢!

温支书被石场老板像皇上一样迎到工棚里坐下来后,却不说话了,只顾慢腾腾地吸烟,石场老板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露出一副焦急的神态。好不容易等温支书两锅烟吸完,这才一齐把头伸过去问:“温支书,是什么主意,你快说吧!”

温支书还是没答,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有些吃惊地叫了起来:“龟儿子,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的时间?什么主意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这样吧,等我回去吃了午饭,再来和你们慢慢说!”说着,站起身来要走。

老板们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岂会轻易让他走?麦荣生就说:“还回去吃什么饭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到‘胡传魁’的‘四海香’去吃,我们请客!”

其他老板也说:“就是就是!虽然垮杆了,请一回客还是来得起的!”

温支书还是一边把衣服往身上披,一边说:“你们今天就是请我吃龙肉,我也不得来!”

众人愣了,急忙问他这是为了什么?温支书等众人问完了,才说:“不为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期?特殊时期!乡上要关闭采石场,我来为你们出主意,还敢大摇大摆地到‘四海香’去下馆子?那样不是把我卖了?我还敢给你们出主意呀?”

一伙石场老板一听,感到是这个道理,又更觉得温支书是真的为他们出主意来了。沉默了一会儿,油坊坡村的吴国礼是个机灵人,于是说:“这还不好办?我们一个老板出五十块钱,朱光柏老弟年轻些,又会开车,你开着董大哥的车,到‘四海香’去把菜买回来,就在这山上吃!一边吃,一边听温支书给我们出主意,又不怕别人看见,又免了大家都走一趟!”

温支书听了,不等石场老板们表态,就自作主张地说:“这还差不多!我这个人呀,是沙地的萝卜,吃就吃吧,反正回去也要吃饭!”说着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石场老板们见客人已经抢在他们前面表了态,不好再拒绝,加上又急于听到温支书的锦囊妙计,果然每人掏出了五十元钱,交给了油坊坡村的朱光柏。朱老板临走时,吴国礼又在后面叮嘱他:“尽这几百元买,吃不完的让温支书打包回去,啊!”

朱光柏答应一声,从董万成手里要过他的汽车钥匙,到下面料场,开起停在那里的汽车,一溜烟走了。

没多久,汽车就开回来了。食物都装在几只塑料桶里,分别用塑料袋包着,有酒有菜,规格一点儿不比城里宴席低。一伙人去把塑料桶提到董万成的棚子里,在地上铺一块盖棚子时剩下的彩条布,每个人去自己工棚里取了自己吃饭的碗筷,围着彩条布,斟了酒,就热情地劝温支书吃菜喝酒。

三杯酒下肚,石场老板催温支书快说他有什么好主意?温支书往地上吐了一根鸡骨头,不满地批评大家说:“忙什么,雷都不打吃饭人,你们怕我跑了怎么的?”众人听了这话,也就不催了。一直到酒足饭饱后,温支书才把董万成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了一阵,董万成脸皮露出了笑容,一个劲地对温支书说:“老叔,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温支书故意沉下了脸说:“说那些好听的话做什么?下次来不把我晾到乱石头上就是了!”

董万成急忙说:“不敢了,不敢了,老叔!”说着,急忙叫人把剩下的菜给温支书打了包。温支书也不客气,把烟和酒装进人造革包里,提了打好包的菜,故意打躬作揖地大声说:“各位老板,道谢酒菜,啊!日后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老板多多原谅,啊!”他酒醉心明白,关闭采石场是一件硬碰硬的事,先把言语拿顺,为以后的工作留下后路。说完,才一步三摇地往山下去了。

温支书前头走,董万成后面就把石场老板召集拢来,说了温支书的锦囊妙计。石场老板一听,也全都一下绽开了眉头。

第二天一上班,龚文军就收到了石场老板们的一封写给县、乡两级政府的申述书。在申述书里,石场老板们一反过去那种固执和强硬的态度,首先就给县、乡政府戴了一顶高帽,说他们为保护环境和文物而采取的措施,是如何的英明伟大,如何的深得人心!他们一定坚决服从,并且为前段时间的行为,向领导作深刻的检讨。可是,在一番高调后,笔锋一转,马上就说并不是他们不知道保护环境、保护文物的重要性,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合法经营,投入大,生产时间短,如果马上关闭,会给他们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因而恳求上级政府要“慎重决策、有情操作、平稳过渡、延期关闭”。具体延期多久,老板们建议半年,“到时不用领导来催,我们自行断水断电卸机器!”如果领导连他们的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他们就只有到省城和北京上访了!龚文军一看完石场老板这份软中有硬、绵里藏针可进又可退的申述书后,不由笑了。他马上将自己导演出来的这份申述书往皮包里一塞,喊来“乱戳”,迫不及待地就赶往县城找郭书记汇报去了。

郭书记看完石场老板们的申述后,没像上次那样严厉地批评龚文军,而是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眉头蹙成了一个结,眼睛盯着头顶的枝形吊灯,仿佛发呆一般。半晌,才突然坐直身子,猛地对龚文军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龚文军见郭书记征求自己的意见,马上不失时机地谈了自己的办法:“郭书记,我觉得老板们的意见可行!让老板们多生产半年,一是可以让他们少受些损失,二是可以减轻乡政府补偿的压力,三是缓解了当前矛盾,四是给乡政府做工作赢得了时间!”说完,紧紧看着郭书记。

郭书记又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像是深思熟虑似的,然后才又问龚文军:“要是延期半年后,他们再不答应关闭怎么办?”

龚文军满有把握地说:“不可能,郭书记!延期半年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我回去马上就拟一份延期关闭的协议书,取代原来那份合同,并且请县公证处现场公证。到时候他们不关闭,道理就不在他们那一边了,我们就有理由强行关闭!”

郭书记又想了一想,再问龚文军:“上面那些记者要再问起这事,我们该怎样回答呢?”

龚文军像是已经在心里思考好了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就回答郭书记说:“这还不好办?郭书记你就直接对他们说,我们正在落实!现在基层的许多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办好了的?想必那些记者也是知道这些情况的。退一万步说,即使那些记者再来找什么碴子,也比那些石场老板到省上、北京上访造成的影响强得多,你说是不是这样,郭书记?”

郭书记又把背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龚文军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这是你们乡上的事,你看着办吧,不然又说县委把手伸得太长了!”

龚文军听了这话,明白郭书记是默认了老板们的要求,急忙退了出来,又急急赶回乡上去了。龚文军知道,最终能让郭书记点头默认,还是老板们那几句上访的话。

龚文军一回到乡上,就召集老板开会,拟定协议书,最后在县公证处的现场公证下,与老板们签订了一份“关于上石岭子乡采石场延期关闭协议书”。协议书一签,乡政府马上恢复了向石场的供水供电供炸药。石场老板的机器又“轰轰”地转动起来。

温支书在给龚文军解“垓下之围”时,确实想看看半年之后,龚文军又如何来关闭老板们的采石场。没想到龚文军会用延期关闭协议书,来取代以前乡政府和老板们签订的合同。而且在延期关闭的协议书中,龚文军只字没提补偿款的事。而那些只想尽快恢复生产赚钱的老板们,连协议书的内容都没细看,就在上面糊里糊涂地画了押。更让温支书没想到的是,在这半年中,龚文军已通过“一对一”、“背靠背”、“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等手段,大打人情牌战略,加之施以小恩小惠,先是把那些投资不大且已经赚足了钱的石场小老板拉到了自己一边,接着再各个击破,分化瓦解了除董万成以外的石场老板。乡政府第二次停水停电一开始,那些老板就背着董万成在关闭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高高兴兴地领走了乡政府给的一万元补偿款。温支书不由得感叹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底是当党委书记的人呀!”因此,当龚文军告诉他,除董万成外,所有石场老板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要他帮忙帮到底,去帮他攻克董万成这最后一个堡垒时,温支书爽快地答应了。

上石岭子乡的集镇很小,是那种被人形容为场头摔跟斗、场尾捡草帽的“尿脬子”小场。据说很久以前,这里并没有场镇,只有几间茅草店子,房前挂一个粗布幌子,门口贴一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对联,给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路人提供一个歇脚和喝茶的地方,后来才陆续发展成物资交流之地,形成了街道。到新中国成立时,两边街道已住了七八十户人家,一律的穿斗房,外挑檐,木排架,瓦屋面,白粉墙,线条明快,朴素大方。房高虽不过一层两层,却一律的宽屋檐,白天是乡下人来摆摊设点,进行物资交易的场所,晚上是居民纳凉聊天、谈心交往的地点。凡有楼层的人家,一律采用悬挑架空的方式,构成错落有致的视觉效果,煞是好看。

楼上临街一面,均开有格子形小窗,格有方格、斜方格、直棂、井口字、步步锦、角菱花等,窗后多用牛皮纸裱糊,有钱人也有用绫绸糊窗的。楼下店堂均用厚厚的木板做门,白天一块块卸下,晚上一块块装上,用作顶门的杠子是一根碗口粗的圆木。街道不宽,全用山里的青石板成“工”字形铺成,自有一种古朴典雅的味道。街道的居民虽然不多,“九宫十八庙”及茶房酒肆和戏楼,却一样不少。新中国成立后,两所关帝庙分别变成了乡中心小学和乡粮站,其余土地庙、城隍庙、观音庙被夷为平地,茶房酒肆戏楼通通关门。曾经朝夕相处的七八十家小场居民,除十几家享受吃商品粮的待遇外,其余的一律到土里去刨食,过那种不温不饱、不死不活的日子。

改革开放春风起,小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生机和活力。先是到小场上做买卖的多了起来,接着是茶坊酒肆重新开了张。每逢场日,小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接着,有人又到乡场上来建了房子。房子没建在老街上,而是建在场后公路两边,为的是方便做生意。那房子自然也不是老街上那种穿斗房,外挑檐,木排架,瓦屋面,白粉墙了,而一律的砖混结构的楼房,低的两三层,高的四五层,青砖墙,水泥楼,平房顶,铝合金窗,钢卷门,气派非凡。这一下,就把老街比下去了。老街上有些居民,就有些不服气了,于是也有人扒了自己的老房,在木排架、瓦屋面中间,屹立起了青砖平顶的楼房。还有一些老街的居民更牛气,干脆搬进县城住高楼大厦,把原来的住房卖给那些从乡下上街,手里有一点儿钱但钱又不多的人,或便宜一点儿租给别人。出租房子的人本意不在租金多少,而在于要留住自己的根,如果以后有个风吹草动,好歹有个后路。这样一来,处在现代与历史交会点的小场,面貌就有些模糊,既说不上现代摩登,也不完全古朴典雅,而给人一种斑驳陆离,甚至不伦不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