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听见了温支书在身后的喊声,但他此时心里塞满了一种失败和仇恨的情绪,因此,他听见也装作没有听见,不想再答理任何人。对关闭采石场,他不怪天,不怪地,只怪龚文军!什么鸡巴记者,什么鸡巴编者按,都是那些摇笔杆子的人,吃多了没事干,在那儿嚷嚷。
武大郎耍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他们要嚷就让他们嚷去吧,你龚文军装作没有听见不就行了?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又不来检查,你拿什么鸡毛当令箭?捡根棒槌就当真(针),你不关,他们会把你鸡巴毛咬了?你老都老了,这样积极,难道上面的官儿还会提拔你?什么环境保护?什么生态文明?什么长江中上游?那是你们当官的嚼的舌头根子!你们不嚼这些舌头根子,就没事干,我们平头百姓,只知道挣钱养婆娘娃儿,那些文绉绉的话,跟我们有的相干!还有什么文物保护,那几个“鬼像”难道比活人还重要?龟虾子,当了官就不管老百姓了,是你妈个什么东西?害得老子断了财路不说,还黄泥巴揩屁股——倒巴一坨,龚文军你个虾子赔我的损失嘛,可你个虾子又来不起!两万块钱,算什么?机器可以卖,呸,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人家不开碎石场,哪个舅子瞎了眼睛才会来买!别人又不是买回去喂夜蚊子!车子是可以跑运输,可老子现铁不打去炼钢,老来了才去缠脚?再说,这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里,除了运石子,还有什么运的?运死人脑壳呀?你个龟虾子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有本事你来试试看?
董万成越想越气,恨得牙根痒痒。他又想起那些年,自己倒插门来到王家湾时,过的那些屈辱日子。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在人堆里硬是抬不起头!才上山时,王家人要逼他改姓,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你是嫁到王家的,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不依王家的规矩不行!他说什么也不依,宁肯不要婆娘,去当一辈子和尚,也不能改了自己的姓!他几次以下山相威胁,这样才迫使王家人改变了主意。他的姓没有动,但生的儿子却姓了王。至今儿子都上大专了,姓名一栏里还写着“王波”两个字!这些也都罢了,不管儿子姓什么,反正都是自己的种。最让董万成不能忍受的是,王家人那种明目张胆的欺负。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山的第二年,天旱得山泉水都断了流,他好不容易在河沟扎起一道蓄水坝。河沟里蓄一挑水,他就往自己田里挑一担水,就这样担了七八天,肩膀都磨破了,自己田里才蓄了一巴掌深的水,好歹把秧子插了下去。可是,插下秧子的第二天,当他去田里察看的时候,却发现不知谁插了一根管子在他田里,水从管子里往外面流。是哪个做这样缺德的事?他顺着管子查过去,才发现管子的水流进了王二毛的田里。
他董万成不是傻瓜,一下明白了:原来是王二毛想偷他田里的水,又怕挖口子留下痕迹,就采取了用水管虹吸的办法。这王二毛是个什么样的人?大集体时候就是一个好吃懒做、人人痛恨的人。他当时也是气昏了头,就在田坎上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没承想话还没完,王二毛就摩拳擦掌地冲过来,说的话牛都踩不烂:“老子偷了你的水又怎样?你妈个上门女婿有什么不得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和王二毛争吵起来。王二毛伸手来揪他头发,他顺手一挡,王二毛站立不稳,滑到了下面田里,头被岩坡磨破了皮。这一下王二毛不得了了,又是要到医院里验伤,又是要他董万成赔医药费、误工费。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去请了村治保主任王全义来调解。王二毛是什么样的人?他董万成知道王全义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他在心里指望着王全义给他主持公道呢!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全义竟非常明显地偏向王二毛一边,要他董万成赔王二毛十五元的医药费和误工费。他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冤屈冲撞着头脑,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王全义走时说得好:“你一个上门女婿不蜷脚,哪个蜷脚?”是啊,哪个叫自己家里穷,讨不上婆娘,来倒插门了呢?一想到还要在王家湾住下去,他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口气忍了下去,但留下的屈辱却刻在了心上。
受外人欺负也罢了,连女人王翠竹的亲二叔,也觉得他这个倒插门侄女婿好欺负、该欺负,能从欺负他这个倒插门女婿中,显出自己的能耐一样。王翠竹和他董万成结婚时,还是茅草房。在责任制后的第四年,他董万成就扒了茅草房,建起了“满垛子”房屋,虽然房屋的墙还是用山上的黏土筑成,可房顶上却盖上了小青瓦。这样,房屋自然比原来的茅草房敞亮、干爽,屋顶也不怕被鸡鸭麻雀给刨出天窗来了。后来,王翠竹的二叔王光明,从老屋子里搬出来,也把房屋和他董万成的房屋建在了一起。王光明借用了他董万成厢房的墙。一九九八年的时候,他董万成见原来的土墙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怕住在里面不安全,就想把土墙推了,砌成砖墙。可当扒到王光明借用的那道厢房墙壁时,王翠竹的二叔不但不允许他拆墙,还要董万成向他赔一千元钱。
王光明的理由是:因为董万成把房基朝右边移了一丈远,不再与他共一堵墙了,这样,即使是他董万成重新给他砌一道砖墙,他的房屋也成了一座孤岛,安全有些没有保障,因此要董万成赔偿他的安全费。这明明是王翠竹的二叔看见他建砖房了,心里不舒服而提的不合理要求,董万成当然不能接受。他董万成的房屋建不下去了,又去请来村干部评理。村主任明知王翠竹二叔的要求不合理,但还是站在王光明一边。村干部明白,在这样的纠纷中,宁可得罪他董万成,不可得罪王光明。因为他董万成是个上门女婿,势单力薄,得罪了当个屁不疼!可王光明就不同了,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家族,人多势大。因此,他们不但不批评王光明,还说王翠竹二叔说得有道理,叫他董万成赔五百元,“一颗胡椒顺口气”!但他董万成却没法顺下这口气,一气之下,只好放弃了重新建房的打算,一直拖到办石场发了财后,才推倒旧房建起了小洋楼。
外人欺负他董万成也就罢了,他董万成最不能忍受的是老婆王翠竹也不拿他当丈夫看。王翠竹和他董万成耍朋友时,斯斯文文的,一点儿看不出有什么蛮横的地方。可是,当他一来到山上,就变成了恶鸡婆、母老虎!说话粗声大气,一会儿指使他做这,一会儿指使他干那,好像自己是她雇来的“丘儿”。赶场回来,要把卖东西的钱交给她,交迟了都要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又想把钱送给哪个野老汉?实际上,王翠竹是怕他董万成把钱给了父母。如果是上街买东西,花了多少,得一分一厘给她斗账,稍不顺意,就叫他滚!那些年,他不敢自作主张下山去看一下父母,即使得到了王翠竹批准,可只要王翠竹不给他钱,他就没法买任何一点儿礼物回去孝敬爹娘。这哪像一个男人过的日子?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懂得珍重自己的男人,怪不得外人会不把他这个上门女婿放在眼里!
在一种歧视和屈辱中,他董万成发誓要活出个人样子,给村里人看。瓦片都有翻身日,何况他这个堂堂的大男人!正是在这种精神的驱使下,他发愤图强,开起了全乡第一家采石场,在村里修了最好的房子,置买了全套现代化的家具。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村里人见了他,开始“董老板”长“董老板”短地巴结他了。没人敢再斜眼看他了!不但村里人一个个讨好他,连那些乡干部、村干部,见了他也都哈巴狗儿似的点头哈腰,还给他戴了一顶“农民企业家”的桂冠。过去骂他“妈个上门女婿有什么不得了”的王二毛,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说好话,要到他工地上给他搬石块,做粗活,他大手一挥说:“你也不吐泡口水照照,你也配来给我干活?走开些!”当他要推倒土坯房盖小洋楼时,昔日因为一堵墙,向他要一千块钱的王翠竹的二叔,抹下一张老脸,像求爹爹告奶奶一样,求他把他那偏偏斜斜,眼看就要倒塌的三间烂屋,一下买了,他自己又搬回老房子里,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给多少钱随他自愿。这正中了他董万成的心意——他正想把房子建大些,就随手扔给了那老东西一千五百元钱。
那老家伙像拣了天大便宜似的,拿起钱就乐呵呵地走了。修房子时,没人喊他,还“吭哧吭哧”地来帮忙,生怕巴结不上他的样子。连王翠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敢在他面前粗声大气说话了,做事得看他脸色了。过去是王翠竹支使他做这做那,现在,他董万成说往东,王翠竹不敢往西,董万成说是去逮兔,王翠竹不敢去捉鸡!董万成怀里揣着卖石子的钱,什么时候高兴了,打发给王翠竹三五十元,不高兴了,一个子儿也别想,还要奚落一顿:“背时婆娘,有能干出息各人去挣嘛!”王翠竹挨了骂,也大气不敢吭一声!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嘛!他董万成也能像那些城里人和当官的一样了,穿西装洋服,也在脖子上拴一根“裤腰带”,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胳肢窝里夹一只书本大的牛皮包,出入乡政府,随便哪个乡干部的床想躺就躺,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样随便。那些龟孙子不但不生气,还要向自己赔笑脸。这些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见他有了钱!钱是人的胆,有钱是大爷,无钱是孙子!可是,正当他董万成觉得活出了点儿人样,他的财源就被断绝了!这意味着从今以后,他又要夹着尾巴过那种被歧视和受屈辱的日子了。龚文军,我日你先人板板,这都是你个虾子造成的,老子会和你没完……
董万成把由关闭采石场产生的不满和仇恨,都集中到上石岭子乡党委书记身上,确实有些冤枉龚文军了。
那天晚上,当龚文军接完县委郭书记的电话,并在电话里被郭书记一顿严厉批评后,龚文军就知道自己面临一场十分艰巨的考验了。他歪躺在一把“吱嘎”作响的竹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他从没有听见过郭书记用如此严厉的口吻批评下属,那不是批评,简直是在骂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发泄!可是,要他立即关闭采石场,又谈何容易?别说那些投了十万、二十万,生意正红火的老板们,就是连他自己,也不容易转过弯来呀!上石岭子乡处在深山腹地,山虽然重叠着山,可山大无矿,地大无宝,连山上的植被,也尽是一些只能进灶窟窿的灌木。那些年,上面一再号召要从传统农业中走出来,要大力发展乡镇企业,要调整产业结构,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一乡一业,一村一品……发展乡镇企业、调整产业结构,不是没搞过,但都失败了,不但没让老百姓富起来,还让他们背了一身债。上面的政策当然是正确的,可上石岭子乡的路子怎么走,乡上的头头心里都没有谱。
有一回,他去参加由县里组织的赴C县参观人家的乡村公路建设,在一个叫流溪场乡的地方,他看见一辆翻斗车正往路上倒碎石。他看见那些比指拇头大不了多少,有棱有角的石子,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就上前去问司机:“这碎石是哪里拉来的?”司机白了他一眼,像是不耐烦地说:“很远拉来的!”流溪场乡是平原大坝,没有山。他见司机不耐烦的样子,就离开了。吃午饭的时候,他悄悄地去问了陪同的乡长,这个乡长才告诉他到什么地方买的碎石,多少钱一吨,还抱怨豆腐盘成了肉价钱!龚文军一听石头也可以卖钱,马上想到了上石岭子乡那一座座只长灌木、不长宝藏的石山,心里动了一下。回到乡上,他向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书记拿不准,怕又重蹈办乡镇企业和调整产业结构的老路,不敢表态,只鼓励他找人试一试。龚文军那时只是一个副乡长,见乡里的主要头儿不敢公开支持自己,也不敢到全乡去发动,于是就到自己联系的虎尾村,找人商量。左动员,右动员,结果让倒插门女婿董万成,上了自己的“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