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对话会开得很成功,一场风波圆满平息,龚文军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人群走后,他一改刚才谈笑风生、侃侃而谈的样子,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疲惫,一副沉思的神情,像是心里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下午,把救灾物资分配完毕以后,他还是那样。晚上,他把椅子端到院子里,一个人坐在那里,仰着头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月亮要下半夜才会起来,虽然有星星,但星星的光亮非常微弱。因此,龚文军觉得乡政府这幢倾斜的楼房,有些朦胧虚幻,看起来不太真实,更不用说远处的景物了。四周很静,也给人一片空虚的感觉。但龚文军知道,周围并不空虚,最起码乡上的同志都在看着他,猜测他在想什么?是的,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确。但他知道自己是在思考,静静地思考。突然,龚文军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正在朝他走来。他急忙扭头一看,原来是周景辉副书记,手里也提了一只小凳,来到了他的面前坐下了,然后关心地问:“弯书记,你怎么了?”
龚文军没回答,看着黑黢黢的远处,突然对周景辉书记反问:“周书记,你对今天的对话会有什么看法?”
周景辉不假思索地说:“开得很好呀,弯书记!”说完又像是不明白地接着问,“怎么了,弯书记,还有什么问题吗?”
龚文军收回了目光,但还是沉思地说:“我当然觉得有问题……”
周景辉没等龚文军说完,马上问:“什么问题?”
龚文军说:“那些受灾群众对国家的依赖思想,有很大问题!你都听到了,那么多人发言,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想得到国家的救灾物资!在这一点上,哪怕没有受灾的,都不愿落后……”
周景辉书记听了,也深有感触地说:“是呀,国家的救灾物资是不要钱的,不要白不要,所以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呀!”
龚文军说:“这是一种什么心态?说穿了,就是一种手板心朝上的讨要心态,和乞丐讨要的心理是一样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像王家坪村的人那样,首先树立起生产自救的思想。我寻思着,要重建家园,首先还得要重建好受灾群众的精神家园……”
听到这里,周副书记喃喃地说了一句,像是对龚文军的话感到特别稀罕似的:“精神家园?什么精神家园?”
龚文军看了周景辉书记一眼,放慢了语气,说:“我也说不清精神家园是什么?所以我才在想!不过我想,这精神家园就是这些受灾群众的自尊自强自立之心!如果不让他们树立起自尊自强自立之心的话,即使全国人民有再多的爱心,也不能永远地保证他们的未来……”
周副书记似乎明白了,急忙打断了龚文军的话,说:“我知道了,弯书记!你是说要想战胜这场灾难,首先要从精神上拯救受灾群众,而不光是物质上……”
龚文军也马上说:“对,周书记你把我的意思补充清楚了!我刚才在想王家坪村陈菊的话,觉得她说得很对!她说,如果不努力生产自救,只是期望全国人民的爱心,时间一久,那些乐善好施的人最终可能会嫌弃我们灾区人民!况且全国人民的捐助总有结束的时候,对不对……”
周副书记说:“当然对!哪有没有尽头的捐助的?”
龚文军说:“这就对了!到时候,一旦现实不能满足那些受灾群众的期望时,轻的是骂娘,和政府作对,重的可能会产生绝望的心理!灾后生活本来就困苦,一旦产生了绝望心理,那就可怕了!”说到这儿,龚文军停了一会儿,接着又一边思考一边说,“再说,如果不首先建立起灾民自尊自强自立的精神家园,即使房屋建好了,身体治愈了,那又会怎么样?他们那种手板心朝上的讨要心态还是没有变,如果再遇到灾害,还会是这个样子!就像今天这个会,表面上开得很好,大家乐呵呵地散了,可是他们心里那种想得到国家救灾物资的心理,并没有消除。今天他们可能不闹事,保不准下次有了机会,仍然会闹起来!”说着,龚文军拾起脚边的一块瓦片,狠狠地朝远处扔去了。
周景辉书记听了龚文军的话,想了一会儿,佩服地说:“弯书记,你说得很对!就像一个人的病一样,只要病根没有去,随时都可能复发!”
龚文军点了一下头,说:“这场地震会改变很多东西,譬如你知道的,你们老家后面的山川地貌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垮了房屋的村庄,建筑也要统一规划。可要是受灾群众这种讨要心态不变,他们什么时候都是弱者!所以……”龚文军说到这里,忽然加重了语气,对周副书记说,“我寻思要搞好灾后的重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向上级哭穷叫苦,去争取更多的物资,以为这样才是给群众做好事,其实我们错了……”
龚文军没有说完,周副书记就看着龚文军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弯书记?群众现在正在攻击我们没有向上级争取更多的救灾物资……”
龚文军打断了周副书记的话,说:“群众攻击,正因为他们那种讨要的心理没有改变!所以,我们现在首先要建好那些受灾群众的精神家园,精神救赎比物质救赎更重要!否则,我们以后的工作更难做!只有在重建中改变他们这种弱者的讨要心态,使他们变成强者,救灾工作才能更顺利地开展!”说着,龚文军放慢了语气,把一些情况对周副书记作了通报,说,“下午分配救灾物资的时候,我接到了县救灾指挥部的电话,他们让我们迅速落实重灾户的资料,县上将对他们实行灾后重建和生活补助!也就是像下石岭子乡一样,那些生活困难的灾民也将领到每天每人十元钱和一斤粮,那些房屋完全垮塌和严重受损需要重建的户,每户能得到国家一万元的补助。另外,救灾指挥部还通报了一个情况,说省上正在出台一个集中修建活动板房的政策!板房配套功能和设置齐全,住的人白住。
你想,如果群众还像现在这样,我们下一步工作会有多难……”说到这儿,龚文军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对周副书记分析说,“老周呀,这可不是几箱矿泉水、一箱半箱牛奶,一瓶两瓶青油、一袋半袋米面、几件衣服这些救灾物资,而是真金白银呀!别的不说,就说每天每人补助十元钱,说起来不多,可要是一家有几口人,加起来也不少!庄稼人到哪儿去找几百上千元钱?何况大家都不富裕!那些没得到的人还不会害红眼病吗?一万元钱修不起房子,可对土里刨食的老百姓来说,那也是一笔大数字了!你想想,谁会不争?人人有份那就好了,可是郭书记说,对于我们这样的次重灾区,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重灾区,也不是人人有份!上面的政策又规定得很原则,具体怎么掌握就落到了我们这些芝麻官身上。到时候你说给谁不给谁?你明明是秉以公心办了事,可有人硬要说你优了亲厚了友怎么办……”
周副书记听到这里,就感觉全身发凉。他不能不佩服龚文军的思考和分析!什么叫工作要有前瞻性?什么叫未雨绸缪?周副书记现在真正感觉到了。于是,就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说的这个建精神家园我非常赞同,可到底该怎么建,我心里没底!”
龚文军又抬起头,看着深邃神秘的夜空,想了一阵,然后收回了目光,用了深思熟虑的口气对周景辉副书记说:“我寻思这两天把其他工作搁一搁,明天我们一起到王家坪村去看看!如果他们的重建工作还像过去一样,我想后天就把全乡的村干部、临时小组长和部分受灾群众,请到王家坪村去开一个现场会!让他们看一看别人是怎么做的?然后,再组织乡干部、村干部,实在不行,就从王家坪村找一些生产自救搞得好的群众,每个村成立一个叫宣传队或工作队的队伍,挨家挨户向群众宣传国家的救灾政策和王家坪的经验,以及生产自救的道理!我想通过这样的宣传,多少能为重建受灾群众的精神家园起一些作用!”说完,然后用征询意见的口气对周景辉书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周书记?”
周副书记听了,高兴地一口气说了下去:“那怎么不行?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我们以前的许多传统!我觉得我们许多优良的传统不能丢!这些年,正因为丢了那些传统,所以大家的眼睛才盯着物质!一有灾难,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我们,就是比赛着向上级哭穷叫苦,要钱要物!我也完全赞成你刚才说的精神救赎重于物质救赎的观点,把大家的精神家园建好!不过,我建议把学校老师和乡属机关的干部、党员都动员起来,人多力量大嘛!”
两个乡领导越说越高兴,越说思想越统一。尽管他们思考得不够,也不知仅靠他们一个乡这么做,能不能建好受灾群众的精神家园,但他们却觉得找到了方向,因此龚文军听了周副书记的话,就立即拍板说:“那行,就这么定了!”语气十分坚定。
周副书记也说:“就这样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王家坪村,家里的同志叫他们准备!”说完,才突然想起今晚来的目的,看着龚文军,样子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说,“弯书记,我发觉杨梅大姐这些天有些不对头!你看她人不但瘦得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脸色也不好,也不爱和人说话了,老是躲在那间屋子里不出来!我听‘老拱’说,她胃上有毛病。胃上有毛病怎么会这样严重?你也不能只顾忙,多关心关心她,有些事你交给我们办就是了!我看见你发呆,以为就是因为杨大姐的病,所以过来给你说一下!”
龚文军一听这话,心里一阵疼痛,马上对周副书记说:“谢谢你,周书记,我这就回去看她!”说着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端上椅子回屋里去了。
正如龚文军所猜测的那样,对话会还没结束,董万成出来上厕所,上完厕所他就没有再到会场,而是从后面的小路绕到大路上,往家里走了。一路上,他一会儿想到昨天闹事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温支书对他说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是对话会上的事,心里像是被一团乱麻塞满了,没个头绪。他对温支书说的事,心里还是有些怀疑:龚文军为什么要放过他?而且还派人去把警察劝回去?昨天的事明明是他挑起来的呀,难道这事还不算严重?可是温支书又不像是在骗他。摆在面前的事实是,并没有哪个警察来找他!如果龚文军真要收拾自己,如果警察真来到了乡上,警察也就肯定传唤他了,哪还容他去发动别人上访?这事倒也罢了,可今天这事,尽管温支书给他出主意,叫他装哑巴,可他已经在心里作好了被龚文军训的准备!龚文军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上访的事,那他去鼓动别人时说的那些话,也自然进了龚文军的耳朵,但龚文军在会上只字没提,像是一点儿也不知情似的。难道他的那些话,还不是子虚乌有,也不算造谣惑众?可龚文军为什么连重话也没说呢?龚文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果真是龚文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这么放过我了……
董万成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老婆王翠竹一看见他,就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说:“你这么快就回来?”看见董万成脸色不对,又马上说,“怎么,你们没去上访?”
董万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还上访?我们老百姓斗不过当官的,从今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安心做我们的良民百姓算了!”
王翠竹一听这话,还是不解地问:“怎么,上面不接见你们?”
董万成嘟囔说:“还接见?还没走到山下,就被乡上的人给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