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拯救
9237200000053

第53章

正说着,周副书记带着那伙人回来了。一见乡政府连凳子都给他们搭好了,那些人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不愿上前去坐。龚文军见了,说:“坐嘛,都是熟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没有带屁股?这几排凳子都是专门给你们留着的呢!”

那些人一听,这才一边互相推辞,一边“嘻嘻”地笑着过去坐了。龚文军也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小邓打开了本子准备记录。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龚文军才对上访的人说:“说吧,过去人们常说打开窗子说亮话,今天我们干脆连窗子都不要,那就更亮了!现在大家都把心敞开,有什么说什么!你们谁先说吧?”说话时,龚文军尽量不去看董万成,只用非常随和的目光,亲切地从大家身上扫过去。

龚文军不去看董万成,可上访的人听了龚文军的话,却拿眼光去瞅他们的发动者。但是,董万成却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垂着头,像是没听见龚文军的话似的。他现在只记住温支书说的那几个字:装哑巴!

上访的人见董万成都装聋作哑了,自己也更不好说什么了,看见龚文军的目光朝自己移了过来,就赶紧把头掉开。会场一时冷清下来,那些来瞧热闹的村民见了,有些不满意了,就对那些躲避着龚文军目光的上访人群嚷开了:“说嘛!你们不是要去告人家吗?正叫你们说,你们嘴里又像含了三十六牙,不说了,你们是人还是鬼?”

那些人遭到了谴责和声讨,更觉得自己没理了,红着脸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中的样子。龚文军急忙朝旁边的人群瞪了一下眼睛,让他们别说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李明忠老板才终于像是被迫似的,脸颊上两片棕褐色印记呈现出暗灰的颜色,像是和谁赌气一样气鼓鼓地说:“说就说嘛!我只问乡政府一件事,你们是不是隐瞒了灾情?”

一言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龚文军身上。龚文军马上接了李明忠的话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乡政府没有隐瞒灾情!但我也实话告诉你,乡政府这次也没有夸大灾情,是实事求是地向上级报的灾情!”

听到这儿,人群中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李明忠似乎占着理了,立即又对龚文军质问道:“那为什么不报严重些呢?”

龚文军又马上说:“我们把灾情报得再严重,能和那些整个村庄整个城市都成为废墟的地方比吗?能和一个几百上千学生的学校,只逃出几十个孩子的地方比吗?”

一听这话,人群中的议论声立即小了下来,李明忠也沉默不语了。

龚文军干脆站了起来,对大家说:“实话告诉大家吧,乡上当时也准备了一套注水的灾情,想把灾情报严重一些!可是,当我得知外面受灾的情况后,我改变了主意,让办公室实事求是地报了我们乡的灾情!同志们,不是我龚文军不关心大家的疾苦,我也想为大家多争取一些救灾物资,可是,当看见那些整座整座村庄被埋的时候,当看见一座一座美丽的城市全变成废墟的时候,当听见电视里播报有几万人死亡、几万人失踪的时候,你们说,我们还能像过去一样叫苦、哭穷,还哭得出来、叫得出来吗?即使哭出来了,叫出来了,还对得起天理良心吗?我们现在还活着,这不比什么都好吗?”说到这儿,龚文军停了一会儿,他显然有些激动了。平息了一会儿情绪,他才接着说:“并且我知道,面对这样大的灾难,国家的赈灾政策一定会比过去严格!打个比方说,李老板你家的房屋没有倒,还在那儿戳着,我能给你说成倒了吗?我们都不缺胳膊不少腿,我能睁着眼睛说某人少了一条腿和胳膊吗?如果我睁着眼睛说了瞎话,上级某天下来复查,能不被发现吗?如果我们都不实事求是,在赈灾中,我们就可能伤害那些真正受灾的人,让他们在财产和身体受伤的同时,心灵也受到伤害!所以,乡亲们,我想我这样做也是对的!”说完,龚文军才坐了下去,又看着大家说,“谁又接着提?”

这时,油坊坡村原来的石场老板朱光柏站了起来,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实事求是了,可别人不实事求是怎么办?比如下石岭子乡,为什么得那么多的救灾物资?”

龚文军说:“你怎么知道下石岭子乡没实事求是?大家不是已经从电视里看见了吗,下石岭子乡受灾比我们严重!如果大家不相信电视里报道的,下石岭子乡离我们乡也不远,大家可以亲自去看一看,就明白了!”一提起下石岭子乡,龚文军心口就隐隐作痛,他本来想多说几句,可马上停住了。

这时,旁边一些看热闹的村民,露出了对那些上访的人不满的样子,听了龚文军的话,也附和地说:“就是,去看一看不就明白了?”还有一个人说得更难听:“有脚去上访,就无脚去看事实了?我看纯粹是瞎捣蛋!”

龚文军听了这话,急忙对那人努了一个嘴,示意他别说。那人住了声,可朱光柏的脸红得像一只柿子,他气鼓鼓地盯了那人一眼,想发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一个叫张光伟的人站了起来,像是替朱光柏解围似的说:“下石岭子乡受灾是比我们严重多了,我去看过的!但我想问问弯书记,下一批救灾物资什么时候来?像我们这样受灾不是很严重的,国家会不会给我们救灾物资?”

龚文军听了,不假思索地说:“你提的两个问题,我都没办法明确答复你!第一,我们乡的公路恢复才不久,全县又有这么多受灾的群众,国家救灾物资只能陆续运来!什么时候运来,完全取决于上面的安排!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大家,只要救灾物资一到,我们就会立即按上面的要求分配下去的!昨天这批物资之所以没有马上分配,是因为我们事先没有得到通知,但今天就会分配下去。第二,至于受灾不太严重的人家,是否能得到国家救助,怎样救助,还要看国家陆续出台的赈灾政策!大家不是已经看见,国家正在陆续出台一些救灾政策吗?救灾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今天给了你一点儿物资,明天就不救了,因此我想国家出台这方面政策的时间也是比较长的!一旦国家有政策,请大家放心,我们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同时也欢迎大家监督!”

龚文军的话说得十分诚恳。话音刚落,从旁边围观的村民里,就暴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那些上访的人犹豫了一下,见众人都鼓掌,也就跟着鼓起来。掌声完毕以后,一个上访的村民又站了起来,说:“弯书记,我问你一句话,以后国家给那些房屋和财产受了损失的人家赔钱,打个比方说,给那些人赔一万,我们的损失虽然没那些人大,但能不能也给我们赔五千?实在不行,赔两千也行……”

他的话一完,立即引起一片哄笑声。龚文军也忍不住笑,说:“哪儿是赔偿?即使像下石岭子乡那样,也只能叫补贴!”

那人说:“管它叫什么,反正都是一回事!”

魏支书认出了是他们麻黄村的人,于是就火了,冲他说:“李老爬,你硬是不嫌丢人呀!你什么损失也没有,国家凭什么要给你补贴,你总得取得名目嘛!”

众人一听,又笑起来,但叫李老爬的人却不愠不怒,非常认真的辩解说:“不补贴不公平,好歹也吓了一跳,多少得安慰我们一下嘛……”

周围的人听了,不等魏支书回话,就大声挖苦地说:“那晚上回去叫人给你喊一下魂嘛!”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叫李老爬的人这才悻悻地坐了下去。这时一个穿着时髦、面目白净、戴着耳环戒指的女人站起来,看着龚文军说:“弯书记,我男人和儿子在杭州打工,我们一家虽然在几年前就搬到杭州去住了。但户口和包产地还在村上,这次老房子也垮了,前天我去问村干部,像我这样的情况算不算重灾户?可他把我赶出来了!要不是因为这点生气,我今天也不得去上访了!他们简直是不管受灾群众的死活,弯书记你可要给做主!”

龚文军正想问她是哪个村的人,这时油坊坡村的曹支书一下站了起来,冲那女人说:“你还有脸在这儿喊冤?还有脸去上访……”说完指了她对大伙儿说:“你们看看她像不像受灾群众?就是她那耳朵上的耳环和手指上的戒指,也够修几间屋了!我还给你们说,她们一家托改革开放的福,在杭州发财了,住别墅开小车,却欠着我们村上几年的农业税没缴,还是我给她垫着的!现在听说国家对受灾群众有补助,就回来了!哪个把补助给了她,都是瞎了眼!”

众人听了这话,立即向女人投去了轻蔑和不屑的一瞥,看得女人脸红了起来。龚文军示意曹支书注意一下方法,曹支书却气鼓鼓地说:“你怕我不怕!我怕什么?我打赤脚的还怕她穿鞋的?弯书记,喊明叫现说,即使今后你们乡上要给她救助,我村上也不得干!她不回来献爱心,还要全国人民把爱心献给她,这成什么体统?昨天晚上我看见好多小学生娃儿都在给灾区捐钱,要是她得了这些钱,怕不怕吃了屙不出来?”

围观的群众听了曹支书的话,也气愤地冲女人喊了起来:“就是!死人不要脸还搭一张纸,你连纸都不要一张!”“羞死你先人了哦!”

女人听了这些话,也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对周围喊叫的人说:“不给就算了,那么凶干什么?”说完,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这时,“胡传魁”忽然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对龚文军说:“弯书记,我老房子开了店,一家人住不下,就在后面搭了‘一坡水’,盖了几间房子,但没有办手续。这次全被震垮了,恢复重建的时候,政府会不会再允许我搭‘一坡水’了?”

龚文军听了,笑着说:“黄老板,你住了这么多年违法建筑,我没有罚你的款,你现在倒跟我讲起价钱来了?”

“胡传魁”“嘿嘿”地搔了搔脑袋,还没答话,旁边“阿庆嫂”就给龚文军拍马屁说:“弯书记,你可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就好比细娃儿,没吃没住不靠你靠谁?”到底是开店的人,说的话跟别人不一样。

但龚文军还是软中带硬地说:“现在重建的政策我还不十分清楚,不过我想肯定是会进行统一规划的!如果上级不让建,那我们乡政府就没法了!”

“阿庆嫂”一听就有些急了,说:“那、那我们住哪里呢?”

旁边一个男人听了,就对“阿庆嫂”开玩笑地说:“你没地方住,就过来跟我住好了!”

大家一听,也被逗乐了,于是一些男人也说:“就是,来跟我们住!”

“阿庆嫂”听了,就去追打先前说话的男人。先前说话的男人窜出人群,跑了!

这儿又有一个街道居民提出了和“胡传魁”一样的问题,说:“弯书记,我一九八五年政府鼓励到场上建房的时候,建了八间屋,四间门市四间住房,这次全被震垮了,以后政府会不会再允许我建那么宽的房?”

龚文军还是笑嘻嘻地说:“你主要是担心重建时,政府不允许你建那么宽,你会失去那些门市吧?”

那人说:“弯书记英明伟大!”说完,又紧接着问,“如果我的门市受到损失,政府得不得赔偿?”

龚文军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那个人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就急忙去接电话。接完电话回来,突然对龚文军说:“算了,弯书记,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相信政府!”

龚文军听了这话,不露声色地笑了一笑。原来,这正是龚文军早就布置好的一着棋。上访的人还没回来前,龚文军召开的那个短会,就是动员学校老师、街道居委会和乡属机关干部、共产党员,在对话会中,如果上访的人故意提出一些刁难的问题或胡搅蛮缠,大家要从大局出发,从个人感情的角度去劝告他们。乡村社会,大家彼此亲连亲,戚连戚,难免都有各种各样的感情联结。有时用这种私人感情,比他龚文军说话管用得多。此时,那人就接到了在学校教书的老表的电话,老表劝他本乡本土的,话点到为此,弯书记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你要是得罪了弯书记,今后乡政府认了真,也没你什么好的!那人听了这话,这才鸣锣收兵了。

对话会一直持续到中午都没结束。问题虽然林林总总,可归结起来无非两个,一是政府的恩惠什么时候才能到?二是政府的恩惠来了后会不会有自己的份?龚文军坦诚地和大家交谈着,对话变成了拉家常,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了拘谨,气氛热烈而亲切。一直到有人的肚子叫唤了起来,才突然后悔不迭地站了起来,说:“算了哟,都啥季节了?半天就耽搁过去了!我家秧苗昨天下午打在田里,还没栽呢!”接着又说,“弯书记,你也该吃午饭了,散了吧!”

他这一说,那些上访的人都像想起了正事似的,也立即纷纷站了起来,说:“弯书记,话说清楚就算了,我们再也不会去上访了!”“是呀,话明气散,弯书记,实在对不起了,你大人莫记小人过,啊!我回家收小麦了!”“就是呀,弯书记,下回进屋喝茶,啊!我回去晒油菜子了!”说着,不等龚文军说什么,人们就像六月天的云,“呼啦”一下就散了。

龚文军看着人们纷纷离座,想把董万成留下来单独谈谈,该敲打还得敲打敲打。可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