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竹埋怨地说:“我叫你们别去,你们偏要去!这下可好,把人也得罪了,看你今后还怎么找人家办事了?”说完,才看着董万成,眼里闪着光芒说:“我看见我们儿子了……”
董万成一听,马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盯着女人问:“在哪儿?儿子在哪儿?”说着四处瞅瞅,好像儿子就藏在屋子里似的。
王翠竹说:“在电视里……”
王翠竹还没说完,董万成就一下泄气了,说:“你说个屁,儿子上电视做什么?你肯定是想儿子想疯了,看花了眼……”
王翠竹也没等董万成说完,就说:“你才是想儿子想疯了!我说的是真的!刚才我看电视,看见儿子在电视里搬运物资,电视里说叫什么志愿者……”
董万成一听,明白过来了。这几天电视里播新闻,“志愿者”这三个字,确实不断地涌入董万成的脑海。他急忙问王翠竹:“王波在哪儿当志愿者?”
王翠竹想了一下,说:“电视里说是绵阳火车站!我还看见儿子和很多人一起搬运东西……”
董万成又马上问:“你真的看清楚了,没有记错?”
王翠竹说:“自己的儿子我还会认错?就是绵阳火车站!”
董万成听后,没再去追问女人什么了,却埋怨地说:“这个小杂种,也不给老子打个电话回来,害得我们成天到晚都担惊受怕的!还去当什么志愿者,又没有钱,白去下苦力,龟儿子硬是晕了……”
董万成还没骂完,王翠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不,你去看看他吧!他那么瘦弱的身子,在家里百草不掂,怎么干得动那么重的苦活,你说是不是有人强迫他了,他才去受那份罪的?”
董万成说:“哪个强迫他?他又不是监狱里的犯人,谁还敢强迫他去劳动?”
王翠竹说:“那说不一定!你我现在都在暗处,有没有人强迫,他才知道!你不去瞅一眼,我实在不放心,你就去看看吧!”
董万成心里的许多思绪也正需要排遣排遣,听了女人的话,心想出去走走也好,一来看了儿子,二来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况。于是就对王翠竹说:“你说得对,是该去看看这个小杂种!”
王翠竹巴不得董万成现在就去,说:“那你下午就去吧!”
董万成说:“下午去怎么行?走不到他那个地方,我在哪儿歇?还是明天天一亮我就去吧!”
王翠竹听了觉得有理,于是说:“那好吧!”可说完又对董万成说,“你说给儿子带些什么?”
董万成想了一下,说:“这么远带些什么?我看什么也不带!”
王翠竹说:“大老远去看儿子,一点儿东西都不带怎么行?这样,我给你煮两块过年时的腊瘦肉和香肠,你拿去给他,我看他比原来瘦了!”
董万成说:“狗日的,比老子还享福,老子都舍不得吃!”
王翠竹说:“是你那东西弄出来的,又不是前娘后母带来的,看你心不心疼嘛!”说着,就搭起一根板凳,去屋梁上取香肠和腊瘦肉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董万成就带上一包东西,动身去寻儿子了。走着走着,太阳出来了,霞光万丈,董万成的周围,群山耸立,云雾缭绕,山灵动,水清秀,到处都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美。当然,董万成并不知道欣赏这种美,他每天都在和这种景色打交道,见惯不惊。他只是觉得才打通不久的公路很不好走,路面上的泥土没被车轮压实,太阳一出,每迈一步,就被踢起一股灰尘。出门的时候,他的鞋上沾了露水,现在泥灰沾到上面,鞋子很快就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了。此时,在董万成心里,什么采石场被关闭了呀,房屋损坏了呀,什么救灾物资呀……他都不去想了,只想着儿子!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不给他们打电话,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去当志愿者。儿子是瘦了还是黑了,儿子吃苦没有,儿子为什么不在教室里上课……这些他统统不知道!因此,他恨不得能一步就走到儿子身边,解开自己的疑虑。太阳在款款移动,董万成的脚步也在不断拉长,到了晌午前,董万成终于来到了下石岭子乡。
当他从下石岭子场镇经过时,他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哪儿还是他曾经熟悉的一个场镇?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而恐怖的地狱呀!整个场镇,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到处都是耸立的小山似的废墟。没有了熟悉的房子,也没有了熟悉的面孔,除了废墟,就是一种噩梦般的寂静,甚至连风也没有一点儿。董万成突然感到了害怕,这个场镇,因为它临近山下的国道,比上石岭子乡繁荣多了!可眼前的情景,比电视里播出的场面恐怖得多!他知道,废墟里埋着的,有许多就是他认识的人。他急忙迈开大步小跑起来,像是担心会有过去的熟人,从废墟里出来把他抓住一样。跑过下石岭子乡场镇废墟,他的心还在“咚咚”地跳着。这时,董万成才想起龚文军的这两句话:“我们把灾情报得再严重,能和那些整个村庄整个城市都成为废墟的地方比吗?能和一个几百上千学生的学校,只逃出几十个孩子的地方比吗?”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接着,董万成看见沿途两侧,只要是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垮塌的房屋,灾情确实比上石岭子乡严重多了。
到了国道上,董万成果然看见各种各样的车辆,川流不息。除了偶尔看见的一辆小车,更多的是运送物资的大卡车,以及救护车和值勤的警车。董万成一看见这种情况,就想起昨天上访的事。他心里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天啦,幸好昨天龚文军派人来把他们拦回去了!要不然,他们真会像温支书说的那样,早被警察抓起来了。只要他们一拦车,这么多的车辆,不造成交通阻塞才怪!现在,董万成心里有点儿感激龚文军了!
董万成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往南去的空卡车。卡车司机一听他是到绵阳找儿子去的,说自己也正好到绵阳拉救灾物资,就让他上了。董万成客气地谢过以后,坐上了驾驶室。他听司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于是就问:“师傅,你不是本地人吧?”卡车司机说:“我是陕西人,地震一发生,我就把车子开过来,做志愿者!”董万成一听他也是志愿者,就说:“我儿子也是志愿者!他妈妈在电视上看见他在绵阳火车站搬运物资,就叫我去看看!”卡车司机一听,说:“绵阳火车站搬运物资的志愿者可多了!我也要到那儿装运物资,我陪你去找!”董万成高兴了,说:“那我谢谢师傅了!”卡车司机说:“谢什么?大家都是为抗震救灾作贡献!”
董万成一听这话,忽然问:“哎,师傅,你来当志愿者,把汽车也开了来,他们给不给你钱?”卡车司机一听,有些奇怪地看了董万成一眼,问:“给什么钱?”董万成说:“譬如……汽车的消磨费和汽油钱?”卡车司机说:“我如果是图钱,就不会来做志愿者了,更不会把车子开过来了!这个时候讲钱,还是人不是人?”
董万成一听这话,脸有些发起烧来,于是不再说什么了。
卡车到达绵阳火车站的货站,已经是下午黄昏时候了。站台上不但各种物资堆积如山,而且志愿者特别多,到处都是忙着卸车的、登记接收物资的、转运的、装车的人群。看见忙碌的人群,董万成不由得想起了蚂蚁搬家的情景,眼下的场面,似乎比蚂蚁搬家还要忙碌,并且有序。他在各种物资和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中穿梭着,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仔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儿子。最后还是在卡车司机的帮助下,几经辗转,董万成才在一处转运物资的地方,找到了儿子。王波一看见父亲,感到十分惊奇,急忙跑出队伍,把董万成拉到一边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董万成没有立即回答儿子,而是两眼紧紧地落在儿子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儿子比董万成还高出半个头,过去王翠竹就叫他“晾衣竹竿”,现在似乎更瘦了!而且还黑了,两只眼睛里布着几缕红红的血丝,也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头顶上的红帽子反的光?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汗味儿。董万成看了看儿子身上那件宽大的紫红色的志愿者褂子,心里想:“要是他妈来看见儿子这个样子,还不心疼得大哭一场?”这样想着,他就想把儿子搂在怀里。可是他才把手臂张开,王波就急忙往后退着:“爸,你可别这样,别人看见会笑我!”
董万成听见这话,把双手放了下来,无比心疼地看着儿子,说:“爸爸想你呀!你怎么连电话都不给家里打一个?”
王波说:“逃难时,手机掉在教室里了!”
董万成又将儿子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又问:“儿子,你没受什么伤吧?”
王波说:“要是受了伤,我还能来当志愿者?”说着,他忽然垂下了头,像是十分委屈似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说,“要不是龚小军,我早已死了……”
董万成听了这话,急忙打断了儿子的话问:“龚小军?是不是我们乡上弯书记的儿子?他怎么样了?”
王波的头仍然垂着,咬了一会儿嘴唇,才使劲忍着眼里的泪水说:“他……死了!他就是为了救我,自己才牺牲的……”
董万成一听,又叫了起来:“什么?”
王波终于抬起了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才对董万成说:“是的,爸爸!地震发生时,我们正在底楼的教室上电脑实习课,开始是电脑这么摇……”王波一边说,一边比画,“这么摇,摇得很厉害!我站起来就跑到房屋的横梁下,双手扶住墙,这才又感到墙也在摇!当时那个声音,就像是装载机在推房子一样,房子也这样左右地摇……”王波又比画了一下,却将左右摇晃比画成了波浪似的上下摇动,继续说着,“当时我害怕得不行,以为地球就要毁灭了!正在这时,龚小军对我大声叫了起来,说王波,地震了,快跑!听了这话,我才明白过来,可我这时忽然想起,我的手机还在电脑桌子上,于是就对龚小军喊,手机,我要回去拿我的手机……可还没有等我转过身子,龚小军在后面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出了教室。我打了两个踉跄,跌到了外面的操场里。可是还没等我爬起来,教学楼就一下垮塌下来了,在我身后腾起一股烟尘,我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见,我就知道龚小军被埋在废墟里了。我趴在地下,哭了……”说着,王波又小声地啜泣起来,说,“爸爸,龚小军本来是可以跑出来的,可他就是为了救我,自己牺牲了……我这条命,是龚小军给我的……”
董万成听了儿子的话,身子禁不住哆嗦了几下,他在心里说:“怎么是这样一回事呀?这是怎么了?”想着,终于过去搂住了儿子,一边为他拭着脸上的泪,一边安慰地说:“好了,儿子,事情都过去了,不要伤心了,啊!”
王波长长地抽泣了一声,又看着董万成说:“爸爸,不但龚小军牺牲了,我还知道他姐姐也在这场地震中遇难了!电视里播的,下石岭子乡乡干部集体遇难……”
董万成心里像有刀扎了一下,问:“儿子,你们什么时候下班?妈叫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王波说:“爸,我不饿,你要是饿了,就吃吧!我还要去干会儿活,晚上就和我一起住在帐篷里。”说完,王波就扔下董万成,跑回志愿者队伍里去了。
晚上,董万成就和儿子一起挤在志愿者的临时帐篷里,董万成长吁短叹,在儿子身边滚来滚去。王波以为是父亲睡不惯这样的铺,就对他说:“爸,我自己才睡这样的铺也不习惯,可睡着睡着就习惯了,一想起死去的人,就觉得自己活着真是太幸福了!”
董万成没回答儿子,却一把抱住了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问:“儿子,真是龚小军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