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支书去财政所会计“老顺”那里帮董万成领钱,“老顺”却又不在。温支书跟人打听,才知道“老顺”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帮小邓打理办公室的一摊子事。“老顺”姓刘,是三年前国家“公招”考到乡政府来的。他到乡政府报到第一天,“老拱”问他姓什么?他说姓刘。“老拱”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老顺’,这个姓好哇!”小刘一头雾水,说:“什么‘老顺’?我不懂!”“老拱”顺手拿起一根树棍,在地下写了一个流水的“流”字,问他认什么?小刘不假思索回答说认“流”,“老拱”说:“这就对了!你这个刘字与这个‘流’字同音,你想想,水在江河里流淌时,难道不是平平顺顺,一往直前?因此,流也就是顺,顺也就是刘了!”小刘还是不懂,说:“这是什么话?”“老拱”说:“你现在不懂没什么,慢慢就懂了!”小刘还是闹不明白。但当大家知道他的姓后,果然全都喊他“老顺”,加上别的同志一指点,他就恍然大悟了。久而久之,他觉得这称呼确实不错。
顺风顺水,顺心顺意,人生一辈子不是图一个顺吗?这称呼肯定会给他带来吉祥!果然,好运在去年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和油坊坡村的副支书、大学生村官小邓好上了。小邓叫邓海珍,她本来也有一个绰号,叫“老威”。因为邓与“炖”同音,在农村,“炖”又常常说成“煨”,比如人们经常把“炖汤”说成“煨汤”,“煨”又和“威”同音,因此,邓又被称作“威”了。但是,大家不好对一个女孩子喊绰号,所以这外号就没有被推广开。油坊坡村距乡政府有八里多路,村上有一所学校,是当年“普九”达标时修的,可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人都纷纷把孩子带到城里上学,油坊坡村小从当初的八十多个学生,减到后来只剩下十多个学生了,乡中心校便把这十多个学生全转到乡上去了。这样,学校的房子便空了下来。小邓才到村上时,没有住宿的地方,村支书曹峰便把她安排在学校里。
学校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里,如果出了事情怎么办?龚文军听说这事后,采取断然措施,把小邓抽到乡上,和妇联主任兼办公室主任的李亚莉住在一起。村里有事时,到村上协助曹支书办事。村里没事时,就在乡上协助李亚莉主任工作。“老顺”和小邓的恋爱,现在尚处于地下阶段。这不是因为他们爱情的温度还不够炽热,而是“老顺”考虑到小邓到村上任职还不久,要端上铁饭碗,还要等两年以后参加国家的“公招”考试,可不能因为爱情而影响了恋人一辈子的前途。要想爱得长久,就必须忍耐这一时。因此,两人尽管已经相处了半年,给乡干部的感觉,至多也就是两个人有点儿“那个”的意思。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怎么藏匿,心总是在一起的。两个月前,李亚莉主任请产假回家生小孩了,把办公室工作全部交给了小邓。办公室工作既杂又乱,尤其是逢集的日子。而“老顺”的工作只在报销一些单据和发工资时,才会忙一阵子。所以,每当逢集的日子,“老顺”都做出无意或顺便的样子,到办公室“打两逛”,实际上看小邓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温支书来到办公室,果然见“老顺”坐在椅子上,身旁围了一大群人,他也不管那些人的事情急不急,就一把将“老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说:“好哇,正做不做,豆腐拌醋!耽误了我的大事,我要找你算账!”
“老顺”说:“你有什么大事?总不是茅坑里起火了吧?”
温支书说:“这事比茅坑起火了还急!要是董万成变了卦,弯书记不找你算账才怪!”说完,把给董万成领款的事说了一遍。“老顺”听完,觉得这确是大事,就把抽屉钥匙交给小邓,和温支书走了。
当温支书给董万成领了钱,爬到楼上时,董万成却没在屋子里了。温支书跑到后阳台的走廊上去看了看,也没有人。他在心里骂了一声:“龟孙子,白花花的银子硬是不想要呀!”他正要下楼去找,却忽然听见乡政府围墙的铁栅门旁,传来了一片争吵声,其中有个粗喉大嗓而又火气冲天的叫喊声:“甩了!我就是甩了,你敢把我咬了呀?”
温支书一听声音,像是董万成,他急忙扶倒走廊的栏杆上一看,乡政府铁栅门外面的“庄稼医院”墙边,董万成果然被围在人群中间,一边挥舞拳头一边大声叫喊。温支书见了,又急忙跑了下去。
原来,董万成在会议室里等了一阵,没见温支书上来。他本来是一个性急的人,加上心里有气,就觉得时间很难熬。不平、委屈、愤怒诸多情感袭击着他,他感到浑身燥热,就解开了衬衣上面的扣子,露出了胸脯上比老婆王翠竹现在的两只奶子还要发达的胸肌,及胸口的一片又长又粗的黑毛,然后拿起另一根凳子上不知是哪个乡干部在开会时,扔下的一本撕了半边封面的《知音》杂志,“呼呼”地扇起风来。又等了一会儿,温支书仍然没来,董万成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温支书是出了名的见了“冷土地”都要说半天话的人,此时又不知碰见了哪个虾子!董万成就决定不等了,反正协议不签也签了,看哪个龟孙子敢少我半分钱?在这里干等着,倒显得自己有些下贱,不如出去赶会儿场,还能够散一下心!这样想着,董万成就夹着皮包下楼了。
在进入乡政府院子的铁栅门外面,有一段围墙正好对着街道,乡农业技术服务站就以围墙为依托,用单砖砌墙,木梁和石棉瓦做顶,搭建了一座十多平方米的简易建筑,正对着街道一面留了一个很大的窗口,窗口上面挂了一块用纸板做的牌子,上面写着“上石岭子乡农业技术服务站庄稼医院”两排红字。每逢场日,农技站那个与西汉时期政治家贾谊同名的技术员,就把各种各样的农药、化学除草剂以及种子、喷雾器、修整果树的剪刀等,从自己的寝室里挑到简易棚子里,摆在里面用几截断水泥板拼成的货架上,供来赶场的村民选购,也顺带做一些有关庄稼病虫害防治的咨询,到散场以后,又将没卖完的商品收回去。在离简易棚子进门处一米多,紧靠着进入乡政府铁栅门的地方,靠着围墙坐着一个约十多岁、浑身脏兮兮的哑巴乞丐。
哑巴乞丐面前摆着一个铁皮罐子,两只代替双腿走路的小凳子,摆在靠近乡政府铁栅门的旁边,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不断地扫着从乡政府进进出出的人群,等着接受那些好心人五毛、一元的施舍。这哑巴乞丐姓什么,是哪里的人,人们一概不知道。只记得大约在半年前,上石岭子乡街道和赶集的人,看见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屁股上包着一块汽车轮胎橡皮,用双手撑着两只小凳子走路的可怜人儿,推着面前的一只铁皮罐子,向人们无声乞讨。上石岭子乡人古风犹存,见人家这样可怜,就纷纷施舍。讨了好几个场日,这小人儿还没走,人们奇怪了。一日,住在“胡传魁”餐馆对面的李裁缝,看见乞丐儿用自己乞讨的钱,去“胡传魁”店门口买了一个包子,“胡传魁”刚转过身子,李裁缝看见从街道角落里忽然窜出一个四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几步冲到乞丐儿身边,狠狠地在他细瘦的手臂上拧了一把,拧得乞丐儿“哇哇”地叫起来,手里的包子也掉到地上。李裁缝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大叫一声跑了过去:“你干什么欺负一个讨饭的?”没承想那人看见李裁缝追过来了,反身抱起乞丐儿就跑。
李裁缝更加不明白了,又紧紧跟着追过去:“你干什么?抢人呀!”街道上的人听见李裁缝的叫声,也跟着出来了,朝那人追过去。那人抱着乞丐儿,跑不动,眼看就要被上石岭子乡人追上了,就把乞丐儿往地下一丢,撒腿跑了。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个专门靠残疾人乞讨发财的骗子,顿时大声喊起来:“抓住他!抓住他!”追了两三里远,那络腮胡汉子才好不容易跑脱。从此,他没敢再在上石岭子乡现身,而乞丐儿自然就留在了小场上。晚上,他就住在“庄稼医院”的简易棚子里。起初,乡政府的人也有些看不惯他,嫌他在政府门前乞讨有损政府形象,可真要去把他赶走,谁也下不了那个狠心。时间一久,大家习惯了,不但不赶他走,还百般照顾。特别是给乡干部做饭的“炊哥”,简直把乞丐儿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每顿饭好后,都要给乞丐儿舀一碗送去。大家知道“炊哥”的脾气,尽管有意见,也不好提出来。“炊哥”知道大家有看法,也不点破,一到饭好的时候,给乞丐儿照盛不误!不但如此,“炊哥”还找来一床草垫子,从自己床上抽出一床旧棉絮,拿去铺在简易棚子的屋角里。这样,乞丐儿俨然成了乡政府一员。
董万成心里憋着气,装着火,藏着恨,看什么都不顺眼。在跨出乡政府铁栅门时,他抬头挺胸,没看见乞丐儿身边用以代步的小板凳,一脚把小凳子踢飞了,自己也向前打了一个趔趄。这下董万成可找到出气筒了,他一把抓起小凳子,一挥手就扔到了乡政府下面的地里,口里还恶狠狠地对乞丐儿骂了起来:“好狗不挡道!龟儿子,信不信老子一脚踢死你?”
乞丐儿一张脸吓得惨白,身子打起哆嗦来。
赶集的乡民一看董万成自己走路不小心,反倒欺负起这样一个人来,就有些替乞丐儿抱不平起来。“庄稼医院”对面一丈远的街角上,有一个修鞋的师傅,是个瘸子,正在给一只女式鞋子钉后跟,一看董万成摔了乞丐儿的凳子,大概出于惺惺相惜的心理,扔下鞋子冲董万成叫了起来:“你把人家凳子摔了,人家怎么走路?”
董万成这时也已是处于满腔怒火没处发的时候,心想:“龟儿子,姓龚的欺负我,你也来欺负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也不吐泡口水看看!”想着,于是就冲修鞋师傅喊出了刚才温支书听到的那两句话,接着又像是故意对修鞋师傅和周围围观的群众挑衅似的,又飞起一脚向乞丐儿面前的铁盒子踢去。一边踢,一边大声说:“老子踢了这破罐子又怎么样?”铁盒子从地上飞了起来,里面零零星星的纸币撒得遍地都是。
这一下,围观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人喊了起来:“不准欺负残疾人!”有认识董万成的人,一边帮乞丐儿拾着地下的纸币,一边不满地说:“有了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还有人发出了通牒:“把凳子给人家捡回来!”
正在这时,温支书赶来了。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挤到人群里,不客气地对董万成说:“董万成,你他妈喝不得猫儿尿,就不要喝嘛!哪个叫你到这里来发猫儿毛?”一边骂,一边又对众人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早上灌了猫儿尿,到现在还没醒!”
众人见温支书已经训斥了董万成,又给大家拿了言语,也就不再计较,慢慢散开了。这时,温支书才把董万成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和那样一个娃儿斗什么气嘛!”说着,从人造革包里掏出一沓钱,递到董万成面前,说:“给,这是一万块钱,你数一下,啊!”
董万成瞥了一眼温支书手里的钱,想接又不好接的样子,可最后还是接了过来。然后拿下夹在胳肢窝里的公文包,把钱装了进去。
温支书见了,又提醒了一遍:“哎,你还是数一下!”
“数它捞!”董万成说着,又把装钱的包往胳肢窝里一夹,转身就走。
“哎!”温支书急忙喊住了他,“你还没有给我打收条呢!”
董万成听了这话,站住了,回过身子对温支书说:“还打什么收条?你还怕我向你要二遍吗?”
温支书说:“话是这么说,可人亲理不亲,你还是给我打张收条!”说着,从人造革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和刚才给董万成签字的笔,递到董万成面前。
董万成见温支书不屈不挠的样子,只好接过本子和笔,抵在围墙上,“刷刷”地写了一张条子,交给了温支书。
可温支书一看,不满意,说:“大侄子,你这样写不对头!你说收到温良全现金一万元,是什么现金?是我还你的,还是你借的?”
温支书人瘟心不瘟。
董万成有些不高兴了,问:“那你说要怎么写才对头?”
温支书说:“丁是丁,卯是卯,你应该写明白:收到温良全转交来乡政府关闭采石场补偿金一万元才对!”说着,又把本子和笔递到董万成鼻子底下。
董万成气鼓鼓地看了温支书一阵,像是拗不过似的,只得从温支书手里接过本子和笔,“刷刷”地撕了前面那张,又把本子重新抵在围墙上写了一张,交给温支书,然后头也没回就气冲冲地往街上走了。
温支书一边收条子,一边在心里说:“你小子想和我玩花样,还需要回你妈的肚子里复一火!”收好条子,见董万成已经走远了,才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大侄子,等会儿别忘了来喝你老表公的寿酒哟!”喊完,不管董万成听见没有听见,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也转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