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还没听完,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温支书爆发地吼叫起来:“我怎么了?我跟他们不同!我才赔进去几十万……”声音震得屋顶都发抖了。
温支书见了,又急忙拍了拍董万成的肩,安慰地说:“算了,大侄儿,赚钱往前算,蚀本往后算,是不是?再说,机器没用多久,还可以卖;车子嘛,你可以跑运输呀!说不定靠那四个轮轮,你还可以赚更多的钱呢!”
董万成的胸脯起伏着,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
温支书趁这个机会,立即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没签字的协议书,又掏出笔,打开,连同协议书递到了董万成面前,说:“大侄子,事到如今,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你就不要再拗独门冲了!来来来,我就晓得大侄儿是个说话算数的堂堂男子汉!”见董万成没来接笔,温支书停了一下,做出一脸苦相,接着说:“大侄子就算给老叔做了件好事,行不行?你知道老叔是个出了名的‘温吞水’,可今天我一大早就到乡上来等你了!为什么?不就是你温表公今天九十岁生日嘛!你早些签了字,老叔也好回去招呼客人,是不是?”说着,再次把笔和协议书递到了董万成面前:“来来来,大侄子,老叔好话给你说了几大筐,你就别再耽搁老叔了!”
董万成狠狠地剜了温支书一眼,像是被温支书的死磨硬缠缠烦了,“呼”地一下抢过他手里的笔,口里狠狠地骂着:“龚文军,我日你八辈祖宗!我和你没完!”说着,连看也没看,就狠狠地在纸上画上了自己的名字。画完,将笔重重地往桌子上一丢,拿起包就要往外走。
“哎!哎!大侄子,”温支书又一把拉住他,“茅坑又没起火,你忙什么呢?还没领钱呢!”说着,要把董万成重新按到椅子上。
可董万成的身子不但没动,还推开了温支书,气愤地挥着手说:“我不领钱!我几十万的投资,就值这一两万元钱?我董万成又不是街头那个叫花子,我穷得新鲜,饿得硬扎!我不要这两万元钱,看会不会饿死?”
温支书仍不慌不忙,手重新落到了董万成肩上,用教育孩子的口气说:“哎,大侄子你又说胡话了!乡政府给别的采石场老板补偿一万元,给你补助两万元,那是天大的人情了!”说着,他把嘴唇凑到董万成耳边,仿佛怕别人听去似的,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你把你们和乡政府订的延期合同拿出来看,那上面哪儿有赔偿这一条?你知道乡政府莫得钱,让你们延期生产半年,就是乡政府给你们的补偿了!你要是不相信,拿出协议来看嘛,啊!”
董万成愣了一下,说:“那是我们上了姓龚的当……”
“哎!”温支书急忙打断董万成的话,“你可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一把胡椒顺口气,一颗胡椒也是顺口气,大侄儿你难道缺这点儿钱?你今后还靠不靠乡上和村上了?石头飞上天,还是要落下地的,是不是?哦,老叔晓得了,大侄子你是抹不下大老板的面子,那好,老叔去帮你领上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要不要得?”
董万成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将头扭向了一边,没回答温支书的话。
温支书明白董万成默认了他的办法,就一下把他按到了椅子上,转身往外面走去。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了还没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又回头对董万成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先对大侄子说一下:乡政府眼下日子很紧,这两万元钱呢,先付一万元现金给你,其余一万给你打欠条,保证年底付你!”说着,见董万成气呼呼地又想插话,又挥了一下手,接下去说:“不瞒大侄子说,这一万元现金,还是我给你争取来的,另外那些老板,都是一张欠条!好了,大侄子,少得不如现得,我去给你领钱了,啊!”说完,不等董万成说出反对的话来,就“咚咚”地往楼下跑去了。
温支书下楼来,没先去财政所给董万成领钱,而是径直去了龚文军的办公室。龚文军的办公室里还有十多个人,都坐在龚文军办公桌的对面和左面。温支书进去时,龚文军正在对一个四十多岁,样子看上去有病的妇女说着什么。女人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显然不久前哭过。一见温支书进来,龚文军马上停止了说话,抬起头忐忑地看着他。
温支书知道龚文军此时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先自豪地笑了一笑,然后走过去,把龚文军拉到后阳台上,把董万成已经在协议书上签字的事告诉了他。龚文军听说了,看着阳台下面生长着的几棵泡桐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然后感激地对面前的这位下级说:“到底是老将!老将出马,一个顶三,等下次空了,我请你喝酒,好好慰劳慰劳你!”
温支书听了,急忙说:“慰劳什么?这事是你指挥得好!要不是你调动各种关系,先把那些老板给按平了,董万成会轻易在协议书上签字?他知道自己是河沟里的泥鳅,掀不起浪了!”说到这里,温支书突然想起了老父亲的生日,于是就又提醒龚文军说:“哎,弯书记,说起喝酒,你别忘了等会儿和乡上的同志一起,来给我家老爷子做生哟!”
一句话提醒了龚文军,他搔了搔头皮,有些遗憾地说,“哎呀,硬是忙晕了头,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对不起,我今天还真的来不了……”
温支书还没听完,有些不高兴了,脸沉了下来,说:“怎么,是嫌乡下的‘坝坝宴’不如‘胡传魁’馆子里的酒席好吃?还是要做个廉洁榜样给我们看?我温良全家里的饭菜又莫得毒,还怕把你这个大书记毒死了不成?”
龚文军等温支书一口气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完了,才笑着对他说:“说你是个慢性子,这会儿怎么变得急了起来?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老温还不了解我?我龚文军是那样的人吗?实话跟你说吧,昨天接到县委郭书记的电话,要我今天下午到他那儿去一趟!郭书记召见,我能不去?所以,老爷子这杯寿酒,只怕要等我回来后,再补起了!”
温支书一听原来是误会了龚文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了一想就说:“好嘛,只要你不是看不起我这个给你跑腿的老大哥,你什么时候来喝酒,我都欢迎!”说完,又开玩笑地说:“哎,郭书记召见,是不是要提拔你了?”
龚文军先是笑了一笑,接着变得严肃起来,严肃得有些忧郁的样子,说:“你看我像不像要被提拔的样子?再提拔,就是往火葬场的高烟囱提拔了!我估计,这次郭书记就可能是叫我一边喝砣茶去!”
温支书心里也冷了一下,急忙说:“你还要过两年才到点,哪里这么快就叫你喝沱茶?”龚文军不想和温支书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是进是退,是组织的事,哪能由自己做主?于是就说:“好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我要把这些人打发走了,才走得成,你也快去给董万成领钱吧!”说完,就急急地转身到前面屋子去了。
温支书见了,也只好走了出去。
温支书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庄稼到户那一年,家家户户都收获了很多稻谷。一天中午,温支书(那时他还不是支书)和老婆正在吃饭,天突然变了。刚才还是阳光灿烂,一下天昏地暗,又是吹狂风,又是打炸雷,天仿佛要塌了似的。院子里晒了一千多斤稻谷,老婆谷厚芬叫了一声:“不好,要下暴雨了,快去收谷子!”说着就跑了出去。可温支书抬头从门口看了看天,仍坐在凳子上不慌不忙地往嘴巴里刨着饭,气得谷厚芬双脚在院子里直跳。温支书慢腾腾地把三碗饭吃下肚,这才一边抹嘴唇,一边走了出来。谷厚芬见了,哭笑不得,说:“我怎么遇到你这么个不忙的人?雷打到脑壳上了,还要吃三碗烫稀饭!”温支书也不生气,慢悠悠地说:“忙什么,不是还没有下起来吗?”这事传出来后,“温吞水”这个外号也就叫开了!
温支书出来,在过道上遇到了乡武装部长朱斌。朱部长三十多岁,中等个子,浑身肌肉结实,还像在部队一样,一件迷彩服扎进裤腰里,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朱斌当了十多年兵,轮到他退伍时,已经不时兴安排了。但他的舅舅是县委常委、人武部政委,他又曾经在部队立过一等功,就照顾到上石岭子乡当武装部长来了。朱斌是城里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老婆也是县示范幼儿园的老师。才到乡上来的时候,他一听见从农民和乡干部嘴里吐出的粗话,就会像大姑娘似的脸红。可是,三个六月四个冬一过去,朱部长不但入乡随俗,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如果三句话中不带一个脏字,他倒是不惯了。他一看见温支书,就笑着说:“老温老温,白天发瘟,晚上不瘟,十分精神!”开完玩笑后又问,“你又做什么来了?”
温支书本来就是一个见了熟人就闭不住嘴巴的人,现在一见朱部长和自己开玩笑,就忍不住又说开了:“我们这些跑田坎的,哪有你‘老拱’清闲呀!你看,乡上哪个办公室里不是人来人往,就只有你‘老拱’,在甩起手手耍!”朱斌的姓和“猪”同音,猪喜欢用嘴拱泥土,因此大伙儿给朱部长起的外号就叫了“老拱”。
乡武装部长的工作是季节性的,只有到了冬季征兵的时候,才会忙上一阵子。比起计划生育、民政救济、司法调解这些常年性的工作,“老拱”的工作确实清闲一些。虽然“老拱”也包了一个村,可老百姓有事了,还是喜欢找职能部门。比如有要求救助的,一般找民政助理马骏哭闹;出了打架斗殴的事,一般也找司法调解……但“老拱”听了温支书的话,还是不服气地说:“哼,给别人磕头作揖说好话的时候,你没有看到,不磕头作揖的时候,你就看到了!”
温支书知道“老拱”是指他征兵的事。也确实像“老拱”说的那样,过去征兵,老百姓把武装部部长的门都挤破,可现在却倒过来了,每到征兵的季节,得武装部部长家家户户去动员,向人家说好话了。于是温支书就说:“我知道!可你现在没给哪个磕头作揖嘛!”
“老拱”说:“我才把乡上那辆破车修完,正要去问弯书记下午什么时候出发。”
温支书说:“啊,朱部长亲自给弯书记开车呀?那个‘乱戳’没有开车了?”
“乱戳”是乡政府临时招聘的司机,名叫曾俊。因为他喜欢打长牌中的“乱戳”,什么“中三”、“天九”、“地八”、“人七”、“和五”,无所不精。上石岭子乡的干部没几个会打长牌,看不懂,就把牌法加在他身上,说他也是在“乱戳”。久而久之,“乱戳”也成了他的绰号。“老拱”听见温支书问到“乱戳”,就说:“这家伙名义上请假回去支农了,却不知道到哪里‘乱戳’去了!”
温支书哈哈笑了起来。
“老拱”不想再和温支书说下去了,就从温支书身边走了过去。可没走两步,温支书又喊住了他:“哎,你回来,我还要问你一句话!”说着,去把“老拱”拉到楼梯拐角处的清静地方,才悄悄地问:“哎,我看弯书记的脸色很不好,像是熬了夜的样子,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问这个呀……”“老拱”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怎么,你连我也信不过?”温支书做出了几分生气的样子。
“老拱”这才朝四周看了看,把嘴唇附在温支书的耳边说:“我说了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弯书记的老婆杨梅大姐,前天到县医院看病,被检查出患了胃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
温支书立即惊得叫出了声:“真的?她才多大年龄,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老拱”马上碰了他一下,说:“小声点儿,弯书记不准告诉任何人!杨梅大姐也还不知道,弯书记哄她说只是胃炎。要是杨梅大姐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那就坏了!”
温支书的心一下沉重起来,说:“我知道了,我绝不告诉任何人!”说完,这才和“老拱”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