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花”出去最初几个月,先是每隔一两天,给“小炊哥”打一个电话回来,说些知心和体贴的话儿。后来四五天一次,再后来变成十天半月一次,然后是一个月两个月一次,而且话越来越少,口气也越来越冷淡。七八个月过去,“羞花”干脆不来电话了。“小炊哥”有时打过去,“羞花”不是借口在上班,就是说忙,没说上两句话就挂了电话。过了没多久,“小炊哥”再打过去,“羞花”的电话停机了。从那以后,“羞花”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小炊哥”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女人。“小炊哥”隐隐地感到了不安,他急忙谎称母亲病危,请了假悄悄赶到“羞花”打工的厂里,这时,“小炊哥”才从同村的哥们儿嘴里了解到,“羞花”到广州不久,就被老板包养了。一个月前,“羞花”和老板都离开了工厂,不知到哪儿去了。
等“小炊哥”重新回到乡政府时,人们突然发现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张年轻的脸上整天阴云密布,和谁也不说话,动不动就发脾气,仿佛别人上辈子就欠了他什么一样。一天早上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见他还没起来生火,就推开他卧室的门去叫,结果才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前有一个装安眠药的空药瓶。大家才知道他这是在用安眠药自杀,见他还有一丝气息,急忙把他抬到乡卫生院,这才抢救过来。可是事后,他并没有感谢大家,反而埋怨为什么不让他死?从此,“炊哥”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了。这时,要是谁再对他或他做的饭说三道四,他就不客气了。
你说菜咸了,他干脆再抓一把盐撒进里面,你说汤里没油水,他就一滴油不放,你爱吃不吃,关我屁事!你要说他厨房卫生不好,他干脆就当着你的面,一边揉面,一边擤鼻涕!有次,龚文军好心地提醒他要注意和同志们搞好关系,第二天,他就“病”了,一个星期不开伙,乡上又禁止大家烧电炉,这样,几十号人就只好去照顾“胡传魁”的生意而还不敢说什么——人嘛,谁没有生病的时候?“炊哥”明知道大伙儿现在心里既怕他,又恨他,可他仍我行我素,有种“看破世道冷透心”的味道。不但对工作如此,对女人也是一样。
前几年,有人又给他介绍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也是离了婚的,但他似乎对女人已经死了心,连面也没去见。所以到现在,他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饥。才参加工作那几年,除了本职工作,对领导给他安排的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不但积极完成,还看成是领导对自己的一种信任。可现在,除了厨房里那点儿事,哪怕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他也绝不会去干。有次,办公室李亚莉主任上厕所方便去了,办公室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而他当时正在办公室墙根下的椅子上晒太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从窗格子里拿起话筒,可他就是懒得把手伸出去。结果那次上石岭子乡受到县上的通报批评,因为那正是县政府查岗的电话。渐渐地,“炊哥”就成了上石岭子乡乡政府一个大家都拿他没办法的“人物”。
可突如其来的灾难,也一样在“炊哥”心里引发了一场地震。如果说过去他关心哑巴乞丐儿,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话,那么,当他从庄稼医院和学校的废墟中,挖出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小尸体,听着周围那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炊哥”的心开始颤抖了。他感到这时候,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无情地剥着他那伪装起来的坚硬的外壳,推动着他和过去决裂。他觉得自己的心,此时不仅变得柔弱无比,而且极其敏感。他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安顿自己的灵魂,排遣眼前的一片惨相。因此,当龚文军安排干部下乡而没有点到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再一次受到了伤害。可是,没想到龚文军却把到县上汇报灾情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他真的有了一种受到重用的激动和欣喜!他攥着龚文军给他的纸条,到小邓那儿选了一支手电筒,就往乡政府赶来。
“炊哥”回乡政府的原因,是因为他记得厨房的蒸笼里,早上还剩得有十多个馒头,可以做干粮在路上用。他走到厨房门前,左手打着手电筒,右手去推厨房的门,可门已经歪斜,被砖卡住了,他推了一阵,没法推开。他想使力,可又怕墙倒下来砸了自己,气得他对着天空大骂了一声。声音未落,突然从庄稼医院的废墟上传来一阵响动。“炊哥”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谁?”又急忙将手电筒照射过去。这时,他才看见废墟上一张石棉瓦在动。“炊哥”顺手从地下拾起了一块砖,又大叫了一声:“谁?快出来,不然我一砖头砸来了!”随着话音,那张石棉瓦终于掀开了,从里面拱出泥猴儿似的六指儿来。
“炊哥”用电筒照了六指儿一阵,终于认出他来了——他虽然不知道六指儿的名字,但这几天他经常看见他和哑巴儿在一起。于是,他怀着不解的心情问他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六指儿用手遮着“炊哥”手电筒的光芒,颤抖着说:“叔叔你不要打我……”
“炊哥”还不知道中午乡场上发生的事,听了这话,更莫名其妙了,说:“我无缘无故打你干什么?你出来!我问你,你是哪儿的人,怎么不回家?”
六指儿果然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我……”
“炊哥”见六指儿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有些明白了,于是又问:“是不是你不听话,爸爸妈妈把你赶出来了?”
六指儿犹豫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炊哥”又问:“你家在哪里?”
六指儿说:“很远!”然后说了自己家乡的名字。
“炊哥”听后想了一会儿,突然对六指儿说:“我正要到县上去报信,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伴,我送你回家?”
六指儿一听,忽然乐了,急忙对“炊哥”说:“谢谢叔叔,我愿意!叔叔真是好人!”
“炊哥”说:“那就好!等我从厨房里取了馒头,我们就上路!”说完,又去推起门来。
六指儿真有一些喜从天降的感觉。原来,当地震将众人摇倒在地、他侥幸逃脱走了一段路以后,忽然牵挂起哑巴儿来。这样的山摇地动,也不知哑巴儿被吓着了没有?如果他倚靠的那墙被摇垮了,有人会去救他吗?肯定没有!都这时候了,每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会去管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哑巴儿?一想到哑巴儿被压在石头底下没人救,身上的血一股股淌下来,六指儿的心就一阵紧缩和疼痛。他突然站住了,对自己说:“不行,就是蚂蚁,也是一条命呢!我一定不能丢下哑巴弟弟不管!我要回去看看,要是哑巴弟弟没人救,我要把他救出来,然后我背着他一起远走高飞!”这样想着,六指儿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险境,悄悄选择一条小路走了回来。幸好,慌乱之中,谁也没有发现他。走到庄稼医院马路后面的变压器旁,他看见哑巴儿倚靠着乞讨的墙和住的棚子真的垮了,有三个人正在废墟上扒拉,六指儿就知道哑巴儿被压在下面了。
但他这时却不敢贸然过去了,只得躲在变压器的石礅后面静静地看着。他终于看见哑巴儿的尸体被他们从废墟里掏了出来,一见哑巴儿已经死了,六指儿忍不住悄悄哭了。等他们抱着哑巴儿的尸体走后,六指儿这才想到离开,可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六指儿知道走不到县城,却又不知到哪儿去。于是他心一横,反正现在人心惶惶的,也没有人顾得上他,干脆就在小场上过一夜,挨到明天天亮时再脚板心抹油——开溜也不迟!这样一想,他就躲在变压器后面,天黑了以后,他才溜到庄稼医院的废墟上,扯过两张石棉瓦,一张垫在砖块上做床,一张盖在身上当被,睡了过去。没想到现在被“炊哥”发现了。六指儿不但认得“炊哥”是乡政府做饭的炊事员,而且亲眼看见“炊哥”给哑巴儿端饭,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现在见他不但没有打自己,还邀请自己给他做伴,这当然是好事了——他正愁自己一个人走被小场居民抓住呢!这时,他见“炊哥”推门推不开,想使劲又不敢,于是就对“炊哥”说:“叔叔,我有办法!”
“炊哥”回过头,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
六指儿没答应他,过去抱起了庄稼医院的一根小椽子,才对“炊哥”说:“我们用椽子推!”
“炊哥”一下明白了,说:“对,用椽子推,这办法好!”说着,就也过去抱住椽子一端,将另一端抵在门上,和六指儿一起用力推起来。门框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呻吟声,两人再一用力,门框“哗啦”一声,伴随着一阵灰尘和砖头的坠落,终于倒下去了。过了一会儿,“炊哥”才打着手电筒,从门洞窟窿里钻了过去。
厨房里,壁柜里的碗筷、蒸饭的甑子、屉笼滚了一地,十多个馒头也从屉笼里滚到了地上,有几个馒头被老鼠啃掉了多半,大概它们刚才还在大快朵颐,听见推门的声音才跑掉了。“炊哥”也顾不了那么多,从地上拾起那些馒头,包在一块笼布里走了出来,对六指儿说:“我们走吧!”
六指儿眼睛却盯着“炊哥”手里的笼布,不断地吞咽着口水。“炊哥”见了马上问:“你肚子饿了?”
六指儿点了点头。
“炊哥”就从笼布里拿出了两个馒头,递给六指儿说:“这可是准备带到路上吃的,你先吃两个吧!”
六指儿接过馒头,几口就吃掉了,然后一抹嘴巴说:“走吧!”像是增添了很多精神。
乡干部和“炊哥”走后,龚文军又回到操场上,卫生院陈院长见了,说:“弯书记你去睡一会儿吧!你在这儿又不能动刀动针,明天你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别把身体搞垮了!”
龚文军也觉得很累,可他此时又怎么睡得着?于是就和陈院长开玩笑说:“我现在就是想睡也没地方睡了!乡政府的房子也被震成了危房,和你一样,都无家可归了!”
黄校长听了这话,急忙说:“学校的教工宿舍没受到严重损失,要不,你到我房间里去眯一会儿吧!”
龚文军听了这话,突然看着黄校长问:“黄校长,学校还有多少米面和食油?”
黄校长反问:“怎么了?”
龚文军说:“你不要问为什么,只如实告诉我就行!”
黄校长想了一会儿说:“不瞒弯书记你说,学校虽然有八百多名学生,可在学校食堂吃饭的,通常只两百多名住校生。其他的,要么是附近的学生,要么是住在亲戚家里。学校又没个储藏室,买多了怕受潮,一般是一个星期到乡下或城里买一回粮。正好前两天才买了八百多斤大米和两百斤面粉回来,清油有多少我就不太清楚了。”
龚文军忙说:“好!这几天操场上伤员和陈院长这班人的吃饭问题,就交给你负责了!你一定要让他们吃饱吃好!”
黄校长犹豫了一会儿,才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那学生呢?”
龚文军说:“学生全部放假!”
黄校长没有表态,龚文军见了,立即开玩笑地拍了一下黄校长的肩,说:“我的好大哥,你就先受我一拜,如何?”说着,做出真要给黄校长鞠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