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校长急忙扶住龚文军,说:“弯书记,这可使不得!我的心也是肉做的,能只顾自己?我知道,你现在面临的困难很多!你放心,这些伤员和医生的生活就交给我,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他们一口!现在你去睡觉吧!”
龚文军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就对黄校长说:“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还睡什么?我的人都走完了,你就陪我到场上走一走,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没有?”
黄校长立即说:“好,我把两个副校长也叫上!”
龚文军说:“不用了,让他们和那些老师继续照顾伤员吧!这次多亏了你的帮助!”
黄校长说:“话不能那么说,要是没有你组织人来相救,学生们恐怕现在还在废墟里呢!”黄校长停了一下,又才接着说:“弯书记,你瞧见没有?今天大家救人都表现出了团结一致、万众一心的精神!”
龚文军说:“还是你刚才那句话,人心都是肉做的!”
黄校长说:“是呀!”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小场街道上。夜色朦胧,星星在浩渺的天空上眨着眼睛,有些像哭泣的样子。小场上比下午安静多了,却也混乱和拥挤了许多。狭窄的街道中间,堆放着居民从屋子里抢出来的东西,有人在东西旁边,用塑料薄膜搭了简易棚子,有人干脆什么也没搭,就和衣躺在街道中间,身上盖着棉袄、毯子或大衣什么的。那些垮塌的房屋,在夜色中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尽管是睡在露天里,但经过大半天折腾的灾民,此时都进入了梦乡,即使龚文军的手电筒光从他们脸上、身上划过去,也没有一个人醒来。龚文军看了一阵,就对黄校长说:“我们回去吧……”
可就在这时,一阵余震又突然发生了,龚文军被颠得左右摇晃,那些没垮的房屋又发出“嘎嘎”的呻吟声,所有睡着的人又都被摇醒,开始惊慌地叫喊起来。尤其是那些睡在屋子里的人,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摸黑从屋子里向外跑。顿时,惊慌的奔跑声,刻薄的咒骂声,以及呼儿唤女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场上的秩序立即大乱,连龚文军和黄校长都被奔跑的人撞了好几下。可没过多久,余震停止了,人们又安心下来,一些人又叽叽咕咕地回到棚子里和进屋去了,一些人仍在街道上站着。黑暗中,这些站着的人犹如一个影子。
龚文军和黄校长等人们重新安静下来后,才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黄校长忽然忧心忡忡地对龚文军说:“弯书记,这么多人睡在街道上不是办法呀!街道本来就窄,要是两边的房屋,被余震震下来怎么办?就是那些没被震垮的房屋,也不宜住人呀?下午的强震没把它们震垮,不等于余震就绝对安全了,得让他们搬出来呀!”
龚文军听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立即回答黄校长。他何尝没有看出来呢?他不但看出来了,而且还深深地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冒着危险,睡在狭窄的街道和摇摇欲坠的房屋里的原因: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有人趁火打劫!房屋遭到破坏已经很不幸了,要是再丢了什么东西,那就会更加不幸。先前,龚文军想到的是如何救治伤员,了解灾情,安抚和救助受灾的群众,现在,看来还得加上社会治安。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那么,安抚和救助受灾群众都无从谈起。眼下真是千头万绪,他都不知道该抓哪一头了!他虽然已经把乡干部连夜派出去了解灾情了,可看了刚才的情形,他的内心又感到了强烈的惴惴不安。他想,要是地震部门早做预报就好了。可是世界上的事情没那么多的早知道,地震部门没早做出预报,也肯定有他们的原因。听说,世界上地震预报的准确率一直是很低的。现在,龚文军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炊哥”能早点儿带回上级的指示精神。
龚文军回到学校,黄校长又叫他趁天还没有亮,抓紧时间去眯一会儿。龚文军也觉得眼皮像坠了一块石头,沉重得直往下掉。于是他说:“那好,你也是一宿没睡,我们都睡一会儿!”但他却拒绝去占用黄校长的铺,而是叫黄校长给他拿了一床毯子,然后端了一把藤条椅子出来,就在内操场的乒乓球台边,将毯子裹在身上,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龚文军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照在头顶上,才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却发现妻子杨梅坐在身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龚文军猛地掀开身上的毯子,坐直了问:“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杨梅瘦削而有些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乡上?不是说昨天到县上去吗?我以为你已经到了县上呢!”杨梅也肯定是一夜没睡,瘦削的脸颊上一对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眼皮还有些浮肿。
龚文军一看见杨梅的样子,心里就一阵疼痛,可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是该去县上的,可走到檀溪河,遇到了地震,就回来了。”
杨梅两只眼睛又盯着龚文军,问:“你没什么事吧?”
龚文军说:“我能有什么事?好着呢!你看,我不是一觉睡到现在吗?”
杨梅说:“没事就好!昨晚上我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一会儿梦见你没了,一会儿梦见荷荷满身是血,也死了!一会儿又梦见小军喊妈妈救救我,吓得我浑身是汗……”
龚文军想起杨梅的病,急忙打断她的话说:“你别胡思乱想了,荷荷和小军都会没事的!”
杨梅说:“你打电话问问他们呀!”
龚文军说:“昨天我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可通信断了,打不通。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炊哥’去打听了,最迟后天就有信儿了!”说完,为了转移杨梅的情绪,龚文军忽然问:“家里房子没被震垮吧?”
杨梅说:“幸好我们还是过去的穿斗房子,只是房顶上的瓦被震掉了,架子没有垮,以后找人重新添一些瓦上去就行了!”
龚文军听了这话,心里放心了一些。这些年来,他虽说是一方父母官,可工资不高,先供了女儿上大学,又供儿子上大学。这些年农村一些在外打工或经商的人,挣了钱,就忙着扒了老的木头穿斗房,建砖瓦房。龚文军这个乡党委书记没那个经济实力,所以还一直住在老祖宗留下来的老式木头穿斗房子里。木头穿斗房子虽然低矮潮湿一点儿,采光也不如现代水泥楼房,可却冬暖夏凉,也没什么不好。没想到在这场地震中,老房子还躲过了这一劫。龚文军想到这里,就说:“真是无娘儿天照顾!要是早几年我们也修了砖瓦房,这次也怕被震垮了!”
杨梅说:“别为自己找理由了!这次只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说起来,还是你没出息!”
说完,杨梅起身要回去。龚文军看着她日渐消瘦和蜡黄的面孔,又一次想起了杨梅的病,想起这二十多年里,自己欠这个善良的女人太多,一时因为心酸竟说不出话来。
杨梅最初并不是和龚文军订婚的,而是和他的战友刘汉中。杨梅二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凌晨,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她,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到城里置办嫁妆。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可东方已经泛出了一片胭脂的颜色。刚刚长出两片小芽的春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春风像睡不着似的,很早就在大地上嬉戏游玩。杨梅走到屋后的垭口上,忽然看见路口上放着一个襁褓。襁褓是一件红花蓝底的儿童披衣做成,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闪着祥和的瑞气。杨梅先是像被吓住了似的,看着襁褓目瞪口呆。接着,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跳?她正打算绕过襁褓,却没想到那襁褓竟动了一下,这一动仿佛有什么在她心里扎了一下,她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时,那襁褓像是在呼唤她,又蠕动了一下。杨梅的心被融化了,她终于走过去,小心地解开了襁褓,一个胖乎乎的、圆圆脸蛋的女婴显露了出来——那时节是农村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期,那些想生儿子的庄稼人,常常遗弃女婴,今天这事就让还是大姑娘的杨梅给遇上了。杨梅把孩子抱在眼前看了又看,孩子的眼睛虽然还闭着,可那稚嫩的小嘴唇却在不断地嚅动。看着婴儿圆圆的脸蛋和平稳的呼吸,以及那像是寻找什么的小嘴,杨梅作难了,想走开又不忍,想放下又不能。最后,当她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大姑娘,狠下心把孩子重新包好,放到地下时,婴儿却像命中注定一样,清脆地“哇哇”地哭了起来。顿时,杨梅那颗母性的心灵里潜藏的母爱,被婴儿的哭声唤醒了。她重新抱起婴儿,一边拍着哄着,一边义无反顾地返身回家了。
当女儿抱着一个弃婴回到家里,父母惊呆了。半天,母亲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把她抱回来做什么?”杨梅平静地说:“我带她!”父亲一听,马上咆哮了起来,说:“你疯了?哪有大姑娘还没嫁人,就带孩子的?还不快抱出去!”可杨梅固执己见,说:“我抱都抱回来了,怎么再忍心抱出去?我又不要你们带,你们着急干什么?”父亲说:“你还嫁不嫁人了?”杨梅说:“这和嫁人有什么关系?”娘说:“丫头,你还年轻,不懂!你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说?”杨梅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这个孩子怪可怜的,我就要带她!”看见女儿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父母叹了一口气,说:“你今后要后悔的!”不再管她了。于是杨梅到城里买了奶粉和婴儿用品,尽心尽力地当起了未婚母亲。
没想到的是,父母的话很快就变为了现实。每当杨梅抱起孩子出门,她看见和听到的,除了怪异的目光,就是一些指指戳戳的议论,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有次,一个喜欢传播是非的隔房嫂子,还当着杨梅的面,先看了看杨梅怀里的孩子,然后又看了看杨梅,故意拉长声音说:“哎呀,看这孩子,长得真像你!”每到这时,杨梅气不是,骂不是,还嘴不是,走也不是。这时,她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在心里也为当初的一时冲动和轻率而有些后悔起来。父母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一天,他们找来了一对愿意领养这个弃婴的中年夫妇,杨梅当时也在心里下了决心,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可是,当那位中年大婶伸手来抱孩子的时候,孩子像是知道自己又要再一次遭受遗弃,竟在杨梅怀里大哭起来。哭声再次打动了她的那颗善良的母性心灵,她突然紧紧地抱着孩子没有松手。当女儿温热的小身子,紧贴着杨梅的肌肤的时候,不但那些后悔和痛苦被一扫而光,而且在她的心灵深处,杨梅已经觉得这辈子离不开这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