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石岭子乡乡政府,“炊哥”可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人物。让“炊哥”成为人物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显赫的背景,也不是他具有什么超常的本领,恰恰是由于他那暧昧不明的身份。在一般老百姓眼里,“炊哥”虽然只是乡政府一个掌勺子的,但宰相衙门七品官,“炊哥”显然是官府的人。一些赶场的村民,把乡政府轮值的伙食团长买好的菜,送到食堂时,也是一句一个“汪同志”或“汪干部”地叫。可在乡干部眼里,他又只是一个“火头军”。在“炊哥”履历表住所一栏里,他填写的是“乡政府”,在职务一栏里,填写的却是“工人”。
那些“七所八站”的临时人员,在住所一栏里,填写的是某某村某某组,在职务一栏里,填写的却是“干部”或“技术员”。在“炊哥”自己眼里,他却不管你是谁,都只是一个倒饭甑子的!前几年乡上的“七所八站”没精简合并时,加上乡干部一共有六十多个人,有好事的按书记是一把手,乡长是二把手,副书记、副乡长、党委成员分别是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接着又按部门职能的大小,从头儿到职工往下排,排到农技站那个卖农药的贾技术员时,已经是第六十六把手了,剩下的最后一把手,就是“炊哥”。“炊哥”心里很生气,大声说:“的个一把手二把手,没有我这把手,你们几爷子喝西北风去?我才是一把手!”后来,有人就悄悄叫他“炊一把”,只是怕这话传到龚文军那儿去了后,引起他不高兴,因此,“炊一把”这个外号才没有传开。
“炊哥”的父亲原来就是上石岭子乡乡政府的“老炊哥”。那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才五十岁的“老炊哥”听说政府今后要废除顶替制度了,心里着了急,便四处奔走,硬是把初中才毕业、没升上高中的儿子,让县上劳动局招了工,并顶替自己到上石岭子乡乡政府做炊事员。那年,“炊哥”还不满十六岁,身子正瘦长瘦长地蹿个儿。用现在的话说,他还是未成年人!当然,在他招工表上年龄一栏里,已经被“老炊哥”改成了十八岁。“小炊哥”年龄还那么小,又没做过饭,显然还不适应这种角色变化,“老炊哥”就退而不休,继续留在乡政府,手把手地教了“小炊哥”两年。直到看见“小炊哥”不管红案白案,都能拿得上手的时候,“老炊哥”才放心地一拍屁股,回到老家顶替“小炊哥”修理地球去了。
“小炊哥”才参加工作的时候,只要一看见乡政府那块大红吊牌,一股豪情就禁不住在心中激荡。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乡政府的人了,在街上去买菜和一些村民讨价还价时,常常把乡政府几个字挂在嘴边,好像一说乡政府,人家就会把菜白送一样。白送的事虽然没有,但那年月,乡政府和人民群众的关系还比较融洽,所以老百姓一听说是乡政府食堂买菜,自然不会和“炊哥”为一分两分钱把嘴唇磨起泡。所以,“炊哥”一说乡政府,自有一种优越感在里面。不但说话的口气有种豪情,连走路也常常是昂首挺胸,一副潇洒走一回的少年英雄的形象。加上“老炊哥”在将他“扶上马、送一程”的日子里,为了鼓励儿子安心工作,不断地给他灌输了一些“以工代干”的道理。“炊哥”听了信以为真。在“炊哥”小小的年纪里,他就埋下了“当干部”的种子。还在他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告诉他,说他们大队书记下午从他家门口路过,看见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奶奶,上前和奶奶打了招呼。
奶奶为这声招呼,骄傲了好几天,说大队支书是看得起她这张老脸!“小炊哥”见大队书记一声招呼,就让奶奶这么高兴,就下决心自己长大以后,也一定当个大队干部,天天让奶奶高兴!可是,等他念到初中时,有一天,公社书记来给学生讲话。公社书记长得高大魁梧,梳着油光水亮的分分头,衣着整洁,皮鞋锃亮,讲话时不拿讲稿,却口若悬河,还不断挥舞手臂,像将军指挥士兵冲锋的样子,显得很有力量。至于书记讲的什么,他并没有听懂。但公社书记的形象立即让“小炊哥”着迷了。
从那时起,“小炊哥”的人生理想又发生了一点儿改变,他觉得要当干部,就该当像公社书记一样的干部,可以梳光光的分分头,可以指手画脚,可以把嘴皮子卖弄得像是唱歌一样!就这样,这颗种子在“炊哥”的心田里发芽了。现在,他不但真的进了乡政府,虽然离早年植下的那颗种子还有一步之遥,但听父亲说在乡政府工作,可以“以工代干”,如果干得好,还可能转为正式干部。有了这样的目标,“小炊哥”干起工作来,自然是信心十足了!因此在那几年里,“小炊哥”格外卖力。为了让所有的乡干部吃得更好,他去买了许多烹饪的书籍,结合“老炊哥”传下的手艺,不断钻研业务,在技术上精益求精,为此,将自己微薄的工资贴进去了不少。
可是几年一过去,“小炊哥”不但热情骤减,而且灰心到了极点。首先是因为那个“以工代干”,上面发文取消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工就是工,干就是干,工不能代干,干不能抵工,两者的壕沟不能逾越。连“以工代干”都取消了,那么,转成正式干部的目标就更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纸(指)望”了。退一万步说,即使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也轮不上他这个“火头军”!因为这时选拔干部的标准,强调是“革命化、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前后两化,对他倒是挺合适,可这知识化和专业化,他一个初中毕业生,怎么化也化不到他头上来!当干部的希望像灯捻的火苗一样,在“小炊哥”的眼前熄灭了。
这时,乡政府的人员,已由“小炊哥”最初报到时的十几个人,蓦然间增加到了五十多个人,最后又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再冒出了一批。这些都是快速膨胀起来的“七站八所”的工作人员。这些人,虽然编制都不在乡干部的花名册上,可吃饭却都在乡政府的食堂。人一多,嘴就杂了,这时“小炊哥”突然发现,不管他怎么尽心尽力,精益求精,想把饭做好,可不满意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到吃饭的时候,不是有人说饭硬了,就是有人说菜咸了,或者是张三质问菜汤里油为什么少了,李四又跟着叫嚷包子里的馅尽是豆芽!有的甚至当着他的面,把刨了一半的饭或咬了一半的包子,“哗”地倒进别人放在厨房里的潲水桶里。“小炊哥”是农民出身,从小养成了节约的习惯,看见白花花的米饭和泡酥酥的包子馒头倒进潲水桶里,心疼得不行。这时,他努力用“一人难合百人味”的借口,来自我安慰,有点儿忍气吞声的味道。
真正将“炊哥”击垮的,是他的老婆楚秀华。楚秀华身材苗条,一张鸭蛋形的脸上嵌着一对丹凤眼,两条柳叶眉,鼻子端正秀气,樱桃小口,明眸皓齿,蜂腰肥臀,隆胸细颈,从上到下,性感十足。偏巧她性格又活泼大方,第一次到乡政府来,不管谁和她开玩笑,她都显得落落大方,来者不拒,大家于是就把“秀花”两字喊成“羞花”。“羞花”也是农村人,大“小炊哥”三岁。比“小炊哥”大还没嫁人的原因,是因为“羞花”长得太漂亮,一般人她看不上,她看得上的人又嫌她是农村人。在“小炊哥”实际年龄十九岁那年,有人把“羞花”给“小炊哥”介绍了。
那时候,人们还普遍羡慕端铁饭碗的人,何况“炊哥”这铁饭碗可是不一般,不但是“以工代干”,以后还会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只要转了国家干部,难道不会弄个书记乡长当当么?朱元璋当皇帝前,还讨过饭呢!“羞花”本人和她的父母被“老炊哥”一顿添油加醋的话,说得心花怒放了。这时,不但“羞花”本人,就是她的父母,都笃信“小炊哥”以后会前途无量,大富大贵,因此,连面也没见,“羞花”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及至一见面,“羞花”看见站在面前的“小炊哥”,身材高大,面皮白净,说话斯文,真有一副干部相,心里那个高兴就甭提了。“小炊哥”一见“羞花”,也立马被她的美俘虏了。两个人没过多久,就干柴烈火地滚到了一起。“老炊哥”见儿子这么快就搞定一个美女,心里一高兴,倾其多年积蓄,又挪借上一笔账,在老家修建起一座二层小楼,筑巢引凤,将儿媳妇娶到了家里。
最初两三年,“羞花”也还算本分,一边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公公婆婆一道春种秋收,一边继续做着夫荣妻贵的美梦。可是很快,“羞花”就发现事情不像“老炊哥”说的那样了!这么几年过去,“小炊哥”仍然还是一个没长进的、侍候人的“火头军”,工资低不说,身上还永远散发着一股油烟子的味道。而这时,粮食越来越卖不起价钱,“老炊哥”两口子的年龄又只升不降,家里、外面的活都落到了“羞花”一个人肩上,“羞花”这时就生出了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悔意。但“羞花”又说不出来——当初也是哥儿愿、姐儿愿,心甘情愿嫁给他的!一天,“羞花”忽然来到乡政府,对“小炊哥”说她要到广州打工。“小炊哥”说:“你去打工了,家里怎么办?”“羞花”说:“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小炊哥”说:“爸爸妈妈年纪大了!”“羞花”一听这话,就有些生气了,说:“我又不是你们家请的长工!”“小炊哥”听了这话,也一下把脸沉了下来,却没说话。
“羞花”见丈夫不高兴了,急忙将软绵绵的身子贴在“小炊哥”身上,双手吊住他的脖子,把热烘烘的气息喷到男人脸上,嗲着声说:“哎呀,老公,你脑筋怎么还这样死板?趁你爹娘还动得,我们不想法挣点儿钱,以后他们没了,想出去也出去不成了!你看现在哪家不是老年人在家种地,年轻人出去挣钱?老公你放心,老婆打一两年工就会回来的!”“小炊哥”听了还是不做声。
“羞花”见状,立即松开了“小炊哥”,撅着嘴走到一边,说:“你不想让我出去打工,那好,你有能耐,就别让自己的老婆天天和黄泥巴打交道,也像别人那样,把我弄到七站八所来,我天天陪着你!你弄呀……”说着,两眼就“吧嗒吧嗒”地下起暴雨来。“小炊哥”一见老婆流泪,心里也愧得不行。想当初,人家就是奔自己能转干,然后再当个一官半职,才将自己这朵鲜花,插在他这堆牛粪上的。现在命里注定自己只能侍候别人一辈子了,人家也没怎么嫌弃自己,只是想到外面打工。时代不同了,今天哪个年轻女人还愿意留在土地上,受一辈子累?何况又是像“羞花”这样细皮嫩肉、美若天仙的人间尤物!“小炊哥”想到这里,就过去一把将“羞花”抱进怀里,捧起那张羞花闭月的面孔,用自己温热的嘴唇和舌头,将她脸上的泪痕,亲不够、爱不够似的一一舔舐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