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虽然身为一方的“父母官”,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工作该怎么干,都有上级明确的指示,上级叫你怎么干就怎么干!更可悲的是,几十年下来,他龚文军已经习惯了听上级的指挥,上级说东他绝不往西,这既轻松,又不会出问题,还会给领导留下一个听话的印象。即使出了问题,上级也不会怪罪到自己身上。可现在,电话打不通,他无法得到上级的指示,这也意味着像他们这样长期习惯于依赖上级指示工作的基层干部,要凭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来单兵作战,独立地开展工作了!这就像一个长期依赖父母的孩子,突然要他独立地生活一样,这种角色的转变,实在是不容易适应!在这过程中,判断稍一失误,思维稍一麻痹,决策稍一偏差,指挥稍一不慎,自己要担当责任事小,给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事大!天啦,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算指挥得当呢?现实如今眼目下,首先该做哪些工作呢……
一想到具体工作,龚文军心里就有数了,这不得不归功于他在几十年的农村工作中,积累起来的丰富经验和长期养成的习惯!他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弄清楚全乡的灾情!上面一根针,下面千条线,这是乡政府工作的现状。一旦电话通了,除了县委、县政府会来要灾情,上面的财政、民政、农业、水利、交通、教育、电力、公安、统计等好多部门,都会向乡政府催要受灾的各种数据,这已经是被过去的经验所反复证明了的!好像我们这个国家,就是依靠各种表格和数据来管理的,如果这些数据报迟了,就会影响上级领导制定国家的大政方针,会误国误民一样!至于什么时候通信能通,那可说不准,说不定等会儿就通了呢。
因此,这是一点儿也不能耽搁的!此外,得想法与外界取得联系,特别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要把上石岭子乡的灾情报告给县委、县政府,一是要让他们了解灾情,不至于让他们也当瞎子!龚文军知道,此时领导和他们联系不上,心里也一定非常着急。第二,要争取他们的支援,特别是药品和照明设备,以及帐篷等。第三,是要得到上级对抗震救灾的指示,避免自己少走弯路,力求不犯错误!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说透了,龚文军内心里,还是有一种对上级领导的依赖心理。他觉得这几件事都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落实。在这时,龚文军才真正感觉到了“责任重于泰山”这句话的分量了,在心里说了一句:“唉,这个书记真是不好当呀!”说完,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乡干部们看见龚文军朝他们走来,心里明白领导马上要布置任务了,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在这场不期而至的灾难面前,这些乡干部,虽然也有些手忙脚乱甚至惊慌失措,可和他们的党委书记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没有龚文军那样多的茫然,因为他们有龚文军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只要有龚文军在,他们似乎就有了主心骨,用不着自己操多少心,只听着龚文军安排就是了!果然,龚文军走到他们面前,用了低沉的口音说:“同志们,这场灾难大家都看到了,用不着我多说。我们现在就好像处在一个孤岛上,什么都不知道,但工作却不能不进行!大家知道,一旦电话通了,不但县委、县政府会要我们汇报灾情,其他部门也会纷纷向我们要数字。可是,我们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因此……”说到这里,龚文军的目光从大家脸上一一扫过,虽然因为天黑,乡干部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突然提高声音的话里,却感到了他此时的严厉:“现在我要求大家在天亮以前,必须赶到村里了解灾情,统计灾情,在明天晚上十二点钟前,把全乡受灾的第一手资料,给拿回来……”
话还没完,人群里有了一瞬间小小的骚动,但龚文军不等这骚动往下蔓延,迅速给制止了:“我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可我更知道你们也明白,我们现在处在一个什么时候。大话我不多说,只一句话,对这个任务,没有任何价钱可讲!谁敢讲半个不字,我这就处分谁!我处分不了,就不姓龚!”
话说到这儿,人群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龚文军的目光再次扫过大家,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但要下去,而且调查、统计灾情必须实事求是,绝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下去就躲到支书主任家里,几个人一拍脑袋,就给我弄出一个数字来。我把话给大家说明白,谁调查统计的灾情弄虚作假了,谁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说着,龚文军听见人群里,有人像是怕冷似的吸了一下鼻子,龚文军又停了一下,才说:“为什么必须真实?因为大家已经看见了,这次受灾范围之广,受灾程度之严重,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受灾的家庭越多,程度越严重,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我们今后赈灾的困难越重!如果我们今天不把真实的灾情掌握起来,以后凭什么赈灾救灾?凭哪个吵得凶、闹得凶?至于往上该怎样报灾情,那是另一回事!”
包括赵副乡长在内,大家听了这话,不由得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是呀,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如果不实事求是,不就乱套了?到底是书记,就是比自己站得高,看得长远!正感叹间,忽然听见龚文军又说话了:“为了保证你们拿回的资料真实可信,下去以后,你们能借到照相机的,就借一部照相机,借不到照相机的,就用你们的手机——反正现在手机也打不通了,把那些大件的,比如房屋,完全垮塌的、垮了一半的、被震成危房的,都照下来,留做今后赈灾的依据!这次,我把调查灾情的任务交给你们,而不是让村支书村主任上来汇报,不是说我不信任支书主任,而是因为……”龚文军稍作停顿,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句子:“你们不但是乡政府的一员,而且也是我最亲密、最信得过的兄弟!”说到这里,龚文军感到眼睛有些湿润,急忙打住了话题。
站在他面前的乡干部,像是被他的话感动了,或者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龚文军此时心里的复杂,有意要为他分担一些困难,于是大家纷纷说:“放心吧,弯书记,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龚文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让大家解散,似乎还有什么在牵着他的心。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接着说:“还有,不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克制自己!群众受了灾,有的家里甚至还有人员伤亡,他们的内心自然十分痛苦!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骂什么,你们都只能对他们进行安抚!另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在国家取消农业税征收之后,上级取消了村民小组长,现在大灾大难降临,一个村只靠两三个村干部,像虎尾村,甚至只有温支书一个人,怎么做得好这场抗震救灾工作?你们下去对各村的支书主任宣布我的一个命令——立即临时启用原来的村民小组长!原来村民小组长有翘尾巴不愿意干的,请各村支书主任现场任命!至于这些村民小组长的报酬,等救灾结束后,乡政府统一解决!”
说到这里,乡干部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般叫起好了:“这下好了!起码有人帮着跑路了!其实根本就不该把村民小组长取消了!”
龚文军说:“好了,大家只去执行就是,不必去议论!取消村民小组长是县上的决定,这件事过后,我再去给县委汇报,如果错了,我一个人负责任!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乡上人员不够,你们知道,曾乡长到县上开会还没有回来,周景辉副书记和王所长请假回家收小春,这会儿也没有回来,办公室李亚莉主任回家生孩子去了,因此,现在只能大村一个人,小村两个村一个人,大家有意见没有?”
大家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没意见!”
龚文军正想分配任务,忽然听见旁边“炊哥”响亮地咳了一声,似乎想引起龚文军的注意一样。但龚文军暂时没有管他,把任务一一落实到了每个乡干部身上。任务还没有分配完,龚文军看见“炊哥”站起来,有些生气的样子,也不和人打招呼,径直往外走了。
龚文军猛地叫了一声:“‘炊哥’你站住,我还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炊哥”犹豫了一下,果然站住了。但龚文军并没有马上对“炊哥”说什么,而仍然是回过身,对乡干部们说:“那就这样吧,时间还早,你们还可以找地方眯一会儿!不眯的,到小邓那儿去拿一支手电筒,就可以早些走……”一说到这儿,龚文军又像想起什么来了,又对乡干部补充说:“哦,下去以后,请大家还继续征集手电筒、蜡烛和彩条布,啊!”
乡干部听了,一边答应着,一边都急匆匆地走了。看得出,他们心里和龚文军一样着急。
乡干部走后,龚文军才把“炊哥”叫过来,但他并没有急于说话,而是像亲兄弟一样双手把在“炊哥”肩上,两眼细细地看着他。黑暗中,“炊哥”虽然看不见龚文军的眼神,却能感觉到对方的亲切。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炊哥”,所以过了一会儿,“炊哥”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问:“弯书记,你有什么事?”
龚文军还是没说话,只是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然后才说:“谢谢你今天在废墟里救人,‘炊哥’!”
“炊哥”第一次听到领导表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弯书记,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龚文军还是没有直接说出来是什么事,而是说:“刚才没安排你下去调查统计灾情,知道为什么吗?”
“炊哥”感到龚文军的目光在盯着他,想了一想才说:“我知道,因为我不是干部……”
“不!”龚文军没等他说完,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说,“是因为我需要你当通信员!”
“通信员?”“炊哥”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疑惑的光芒,他把龚文军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有些茫然地看着龚文军。
龚文军又在“炊哥”肩上拍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对!我要你立即去向县委郭书记汇报我们这里的灾情,并争取领导的支援!我们联系不上领导着急,领导联系不上我们同样着急!因为领导不知道下面的情况,就像不知道前线和雷区究竟在哪里?就会处于聋哑状态,影响决策!这任务和救人同样重要,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完成这个任务?”
“炊哥”听了,心里激动起来。在这个时候,他即使不同意,又怎么好说出来?而且,他掂量出了这个任务的重量!恰恰是这个任务的重量,使他产生了犹豫。他没有立即回答龚文军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说:“这……弯书记,我、我从来没到县委去过……”
龚文军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马上说:“这个不要紧,我把‘老拱’舅舅的电话给你,你到了县城就给他打电话,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让他帮你联系一下郭书记!如果县城电话也打不通,你就直接去县武装部找,一定找得到的!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就直接去县委,不要害怕!”
“炊哥”听了这话,心里有底了,于是就说:“那好,我一定尽快带回消息!”
龚文军说:“檀溪河的桥断了,你只有从下石岭子乡绕到县上去!也不知下石岭子乡到县上的路断了没有?你要把困难估计得多些!多带点儿干粮和水,操场上的伤员和全乡的干部群众,都等着你的消息呢!”
听到这话,一股英雄气概顿时从“炊哥”心里升起,他马上不辱使命般挺了挺胸膛,大声说:“弯书记你放心,不就一百多里路嘛,我明天上午就能赶到县上,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完,像是等不及似的,转身就朝前面走了。
但龚文军又喊住了他,朝左右看了看,然后才低声对“炊哥”说:“你从下石岭子乡经过时,帮我打听一下荷荷的情况。我在去县上的路上,在车里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跟我说,他们正在开会,过后不久地震就发生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电话也没法打通……”说着,龚文军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炊哥”还不知道有这回事,但他马上说:“弯书记,我一定帮你打听!”可说完,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弯书记你不要担心,荷荷肯定没事!”
龚文军说:“有事没事,你都帮我问问!另外,到了县城,如果能打通电话,你还帮我给小军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都好!叫他好好读书,不要惦念家里!”
“炊哥”又说:“好!”
龚文军就掏出手机,打开,让“炊哥”给拿着,自己又掏出一个本子,就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的光,写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老拱”舅舅的电话,一个是儿子龚小军的电话,然后撕下来交给“炊哥”。“炊哥”接了电话号码,这才大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