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却说:“我刚才之所以没把彩条布和蜡烛给‘老顺’,不光是因为对乡政府有气!我还担心现在把东西拿出去了,以后自己遇到难处了,哪个又来救你?东西往外拿好拿,往回收就不那么容易了!今天才半天,大大小小的余震就发生了几十回,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万一这房子一年两年都不能住人,万一这电几个月都不来,你说怎么办?”
这一说,王翠竹忽然哑了,是呀,要是丈夫说的情况成了真,那点儿彩条布和蜡烛,连自己也不够用呀!看来,到底是男人,想得比自己远,比自己细。可是,王翠竹又不相信这种情况会像丈夫说的,维持那么久!她正想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时,像是要印证董万成的话似的,大地又一阵在他们屁股底下晃动起来,而且这次晃动比前些次的余震都大,连他们现在栖身的棚子,也像是被置于了波峰浪尖,剧烈地颠簸起来。头顶上的蜡烛不断地左右摇摆,火苗飘飘忽忽。从院子里,又传来了房屋“咔嚓咔嚓”的呻吟声。这阵晃动,不但把王翠竹即将出口的话给塞回去了,而且也使她害怕起来。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又摇起来了!”叫着,比猴子还机灵地一步窜到了董万成那边,双手紧紧抱住了男人。
董万成也急忙抱住了她,手在王翠竹背上拍着,像哄孩子一样说:“别怕!别怕!即使把这个棚子震垮了,也压不死人!”
过了一会儿,大地又安静了下来。王翠竹从董万成的怀里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坐直了,才说:“妈呀,吓死个人了!”现在,她已完全忘了刚才准备对董万成说的话了。
董万成却接了刚才的话说:“是呀,老天爷的事,谁说得准呢?这些年,我们开石场虽然赚了一些钱,可这些钱,你都知道,都贴到这幢房子和那部车子,以及更换采石场的设备上去了!外面的人,以为我们赚了多少钱,你是最明白的,我们荷包里究竟有多少钱?现在乡政府说关就给我们关了,这等于断绝了我们今后的财路,你说我们今后怎么办?种庄稼只能饱肚子,儿子今后要结婚,我们老了要吃药,现在的医院又是个无底洞,如果只进不出,荷包里的这几两银子不出三五年,就会花光用尽……”
王翠竹看着丈夫,不明白他今天晚上怎么说起这些来了?难道是因为眼前的地震,让丈夫对未来的日子担心起来?还是丈夫另有什么心事?果然,停了一会儿,董万成又接着说了起来:“采石场关了也就算了,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可现在倒好,屋漏偏遭连夜雨,又遇到这样大的地震!猪圈房和灶屋被震垮了,楼房被震裂了,如果国家不救济,光我们那点儿钱,修了猪圈房和灶屋,恐怕荷包就被抠空了,正房怎么办?以后的日子你想过没有……”说到这里,董万成不但声音苍凉,充满了忧虑,而且眉头也皱成一团了。
王翠竹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感动。这些年来,两口子各忙各的,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依偎在一起说过话了。她忽然感觉平时有些误会了丈夫,把丈夫对家庭的责任当成吝啬、当成“铁鸡公”了。于是她急忙说:“我怎么没想过?可事情发都发生了,光想有什么用?”
董万成听了王翠竹这话,说:“对,光想没有用,还得要行动!当初修房子,你吃了多大苦,你还不清楚吗?一个庄稼人,一辈子才能修这样一幢楼房!有的一辈子也修不起!可现在,说成危房就成危房了,虽然怪不得哪一个,这样大的灾难,国家肯定是要救济的!这年头谁老实谁吃亏!过去人们常说会叫的麻雀不长肉,现在可倒过来了,不叫的麻雀光挨饿!所以,我们这次一定要向政府多要补助!补助是国家的,又不是哪个私人的,不争白不争!争回来了,我们也多少弥补一点儿采石场的损失!”董万成的语气坚定不移,好像他已经把国家的救助争取到了一样。
王翠竹却有些怀疑地问:“你想争取,就能争取到吗?”
董万成说:“这回我不会像关闭采石场那样,任他们拿捏了,反正吃了亏就要找他们!”
王翠竹没有答话了,她把身子靠在董万成的怀里,倾听着丈夫的心跳。她觉得今晚才重新认识了丈夫。可是她不明白,明明说的是彩条布和蜡烛的事,可丈夫怎么说到日子、采石场和补助上来了?难道彩条布、蜡烛和日子、采石场以及补助,是连在一起的?可是,它们是怎样连在一起的,王翠竹又想不明白!说它们没连在一起,董万成是强词夺理,可王翠竹又觉得他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都占理儿!王翠竹想了一会儿,就不想了,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也许天生不如男人,以后还是多听当家人的吧!
夜已经很深了,龚文军还坐在学校食堂侧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星星发呆。上弦月升起的时候,羞羞答答,慢慢腾腾,好像极不愿意看见这场人间灾难似的。可落下去时,却又匆匆忙忙,一眨眼就不见了,把陪伴自己的那些星星独自撇下。在龚文军现在看来,那些星星像是非常伤心,因为它们发出的光,仿佛蒙了一层面纱,不但不甚明亮,还有几分清冷,很无助地注视着大地。
刚才,到虎尾村、油坊坡村等几个近一点儿的村子,征集照明设备和彩条布、塑料薄膜的乡干部陆续回来了。谢天谢地,一共征集到四十多把手电筒、十多把蜡烛和几捆彩条布与塑料薄膜。在此前,街道居委会已从小场居民那里,征集到了十多把手电筒和一些彩条布,保证了手术没有中断。留在学校操场的伤员家属和乡干部一起,将征集回来的彩条布和塑料薄膜,盖在了早已绑好的架子上。但彩条布和塑料薄膜仍然不够,一部分伤员还躺在露天坝子里。龚文军想将已经得到治疗的一部分轻伤员,和那些在露天坝子里还没有得到治疗的伤员交换一下,他把那些已经得到治疗的伤员家属喊来,说了目前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一部分伤员家属体谅龚文军的困难,从大局出发,答应交换,但还有一些伤员家属却坚决不答应,如果真要他们搬,就要龚文军给他们打条子,保证他们的亲人不感染、不化脓、不感冒,如果出了什么事,乡政府负全部责任。
龚文军理解这些伤员和他们亲人的心情,此时他只有努力地克制自己,只一个劲儿地安抚、劝说和请求,并且要求所有乡干部和学校老师都必须和他一样。他深深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们任何一点儿不克制,都会给这些已经处于悲伤中的人们,增添新的痛苦,甚至会使他们的情绪发生冲动。而一旦他们的情绪偏离正常的轨道,就可能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在他和乡干部、学校老师以及医生的反复安慰与劝说下,那些伤势较轻的伤员,都主动从有彩条布和塑料薄膜的棚子里搬了出来,一些没得到救治的伤员又被抬到了棚子里。操场上的秩序渐渐恢复到了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伤员的呻吟声、亲人的叫喊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救治工作在有序进行着。龚文军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才感到十分疲倦,真想好好地去眯一觉。
可是他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奢侈和荒唐!在这个夜晚,不但是上石岭子一个乡,也不是他们一个县,而是全地震灾区,不知有多少人不能睡觉?一静下来,他就感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叫唤,这才意识到操场上的伤员、医生和乡干部,已经有十多个小时没吃饭了。不行,人是铁,饭是钢,同志们不吃饱,怎么能继续战斗?更重要的工作还没开始呢!他想起学校的厨房没受到损害,就立即把黄校长找来,问他学校的锅灶还能不能做饭?黄校长说做饭不成问题!龚文军就让他去找学校炊事员,并叫乡政府的“炊哥”也去,立即去为伤员、医生和乡干部弄点儿吃的来,什么简单就做什么!没一时,黄校长陪着学校炊事员、“炊哥”,一起抬来几大桶面条。碗不够,龚文军就先让伤员吃,再让卫生院的医生轮流吃,最后才是乡上干部。乡上干部去吃的时候,面条早成了糊糊,可大家感觉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老拱”开玩笑地问“炊哥”:“你今晚上给大家放了多少油?”“炊哥”一边“呼啦呼啦”地往嘴里吸溜着面条,一边说:“屁的个油!这样几大桶面条,要敞起放油,不把人家那点儿菜油倒干了?”“老拱”问:“那今晚上的面条怎么这样好吃呢?”“炊哥”回答说:“那是平时没有饿得好的缘故!”
在大家吃得正香的时候,“老顺”却发现龚文军没来吃,于是问:“弯书记怎么没来吃呢?”
大家一听这话,也纷纷说:“是呀,弯书记哪去了?”说着话,才端起碗去找,这才发现龚文军坐在食堂旁边的一块石条上,手托住腮,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老拱”要去喊他,被赵副乡长拦住了,说:“别打扰他,他在想事情!”
赵副乡长的话才完,卫生院陈院长叫着跑了过来,赵副乡长朝陈院长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陈院长说:“弯书记在思考问题,你有什么事?”
陈院长犹豫了一下,才对赵副乡长说:“赵乡长,虽然两个个体医生把他们的药,都拿来集中使用了,可还是明显不够,得赶快想办法呀!另外,有十多个重伤员,需要截肢,可我们不能做,得马上送县医院,晚了恐怕会感染,怎么办?”
赵副乡长说:“我知道了,我等一会儿就给弯书记汇报……”
一语未了,没想到龚文军打断了赵副乡长的话,说:“不用汇报了!陈院长,你尽力而为吧,我马上想办法!”
大家吃了一惊,立即纷纷说:“弯书记,快过来吃点儿东西吧,不然冷了!”
可是龚文军还是坐着,一动也没动,说:“你们吃吧,我现在不饿了!你们吃了,到旁边找地方休息一会儿,我等会儿有话对你们说!”说着,不再理睬众人,又陷进沉思默想中。
在这种时候,龚文军心里确实装了太多事情,需要认真梳理一下当前的工作头绪。他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灾难!但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他现在还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灾难完全是不期而至!龚文军相信,处于一片混乱的,绝不是只有他们上石岭子乡。内心感到茫然甚至有些慌乱的,也绝对不止他龚文军一个人!此时,一定会有比他大得多的领导,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大家都住在地震断裂带上,上级有关部门,每年都要召开一两次防震会议,发一两份防震的红头文件,还编了一些应急预案,但想一想那些应急预案,都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一切都是建立在畅通的基础之上的呀!可造物主有时喜欢和人类开玩笑,不喜欢按照人类给他预定的规则出牌。就说眼下吧,它在用它的巨手把人们的房屋摧毁的同时,也给你把道路堵塞了,把电给你摧毁了,把通信给你掐断了,一下子把你打入几万年前的原始社会中,看你怎么办?是呀,眼前龚文军最着急的,就是没电,就是通信不通,就是药品不够,连照明用的蜡烛也没有。虽然征集回来几十把手电筒,可连续不断地照着,那两节干电池能耗多久?难道真的要回到几百年前用桐油灯盏的时代?即使想回到那个时代,也回不去了呀?想想看,现在到哪里还找得着桐油灯盏……
龚文军现在的脑海里,虽然说不上一片混乱,但却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占据满了。这些问题搅得他头脑发痛,太阳穴“突突”跳着,像是要爆炸一般。几十年来,他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复杂的问题。使他感到更棘手的是,他仿佛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上还是一点儿信号也没有!一旦通信不通,这就意味着他没法把乡里的情况反映和汇报出去,也没法得知外界的信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次地震究竟有多大?地震的中心位置在哪里?波及面有多宽?受损失的情况如何……面对村民的诘问,他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