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的临时防震棚搭得不错,四角是四根差不多有一丈高的粗大的老竹子,除朝向院子方向这面外,上、中、下又分别横着绑了四根手臂粗的竹子,然后把从采石场工棚上拆下来的彩条布,从左至右围过来,用细篾条绑扎在竹架上。围到朝向院子这个方向时,正好形成一个门帘。彩条布是春上买的,还是新的,并且山上的工棚比现在这个棚子大,因此彩条布也剩下很多。董万成就把多余的裁下来,一部分盖在顶上,四角也分别用细篾条捆绑牢实。周围拖在地下的一截布,董万成就铲来泥土,把它们一一压紧并拍成里高外低的坡形。
剩下的彩条布,董万成就把它们拿进棚子里,折叠起来铺在地下,然后再抱来几抱稻草铺在彩条布上,最后再铺上一床席子。这样,一座既能挡风,又能遮雨,还能防潮的方方正正的城堡就搭成了。在董万成搭城堡的时候,王翠竹也从原来厨房的废墟里,扒出了一只还完好无损的高压锅,一只压瘪了的铝合金钢锅,一把勺子、一把铲子和几双筷子。董万成把棚子搭好以后,过来拿起半截断砖,敲打起那只压瘪的铝合金钢锅来,敲了半天,锅面虽然还是坑坑洼洼的,却可以用了。接着,董万成也真的搬来几块石头,在院子外边搭了一个灶。灶搭好后,天也就傍黑了,董万成又把那两只死畜生,拖到屋子后面的菜地里,刨了一个深坑,把它们埋了。
晚上,董万成和王翠竹一人捧着一只坛子盖,“呼哧呼哧”地喝了一坛子盖稀饭。没有下饭的菜,只有泡菜,但两口子在这个夜晚,都吃得特别香甜。吃着吃着,董万成就想起了被砖砸死的那只大猪,于是就带着惋惜的口吻说:“龟儿子,要是有大锅烧水,我就把那只大猪剐了,好歹还能吃几天肉!”
王翠竹一听,做出了恶心的样子,说:“说起都讨嫌,好像你八辈子没吃过猪肉一样!那猪还是一张皮,肉都没长起,有什么吃头?”
董万成说:“一不是被人下毒毒死的,二不是生病病死的,有什么吃不得的?你就不知道了,那猪正是间肥杂瘦的,买肉都买不到那么巴适的!”
王翠竹马上挖苦地说:“你那么舍不得,去掏出来,给你爹妈送去吧!”
董万成听了王翠竹的话,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王翠竹这些带有挖苦、嘲讽和奚落的话。而王翠竹这张嘴,也似乎习惯成自然,想改也没法改过来了。这不,她把这话一说出来,就有些后悔了。丈夫这话其实也没伤到她什么,怎么就让她不高兴了?她用眼角瞥了瞥丈夫,生怕丈夫会生气。幸好,董万成什么也没说。
吃过饭,清凉清凉的上弦月光洒在地上,也像是很悲伤似的。两口子一没电视可看,二没事情可做,就早早地爬进了竹林里的棚子里。董万成把一根蜡烛,插在一个啤酒瓶的瓶口里,然后将瓶子用一根废铁丝,吊在头顶上面的竹竿上,这样,棚子里每个角落里,都是蜡烛的清辉,而且还不怕人把它碰倒,引发火灾。蜡烛还是半年前,乡政府对他们采石场采取断电断水后,为了看管工棚和机器,他让工人去买的。那个工人不知道这电会停多久?加上蜡烛又便宜,一口气就买了十把。没想到两把还没点完,他们就和乡政府达成了延期关闭的协议,乡政府又恢复供电了。这样,蜡烛就剩了下来。
这次,和那些从工棚上拆下来的彩条布一起,拿回了家里,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棚子里弥漫着一种稻草的清香,彩条布虽然把清凉清凉的月光挡在了外面,可蜡烛的清辉却似乎比外面的月光更温馨暖人。或者说,这蜡烛本身就是为了让人喜庆和温馨而造的,要不然,为什么在洞房花烛夜,人们都要点上大红蜡烛呢?两口子一人坐一边,背靠在竹竿上,每人腿上裹着一条毯子,相对无言,像是都在想什么。其实此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各自在悄悄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除了偶尔传来的“沙沙”的竹叶声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平时喜欢聒噪的夏虫,这时也像是被地震给震昏了过去,悄然无声。这时,王翠竹的腿突然动了一下,接着董万成的腿也动了一下,然后董万成抬起眼皮,对王翠竹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王翠竹听了,抬起了头,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董万成,然后似乎乞求地说:“电话能不能打通了?你再给儿子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学校怎么样了嘛?”
董万成说:“要是打得通,我早就打了,还需要你说?”
王翠竹咕哝着说:“这背时天老爷,你要地震就地震嘛,你把电话震断干什么?”说完,却又重新看着董万成,说:“那你明天早上到乡政府去问问弯书记,他有没有龚小军的消息?如果他有龚小军的消息,就容易打听到我们儿子的消息了!”
一听到龚文军的名字,董万成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接着气呼呼地说:“我不去问他,他是什么东西?”
王翠竹一听这话,就生气了,说:“什么东西?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关心了?他不姓董是不是?从他生下来我就知道,因为他没跟你姓,你就不心疼他,拿他当外人!我跟你说,如果我儿子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死给你看!”说着,眼里闪出了晶莹剔透的泪花。
董万成一见女人不但生气,而且流泪了,心里也一下急了。于是急忙说:“看你说的,好像儿子不是我生的一样!你着急难道我不着急?老实跟你说,下午我差点儿把手机都打烂了!你放心,我们儿子命大,不会有事的!就是龚文军的儿子死了,我们的儿子照样活着……”
王翠竹听到这里,又有些不满地打断了男人的话,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董万成似乎很不理解地看了女人一眼,仍然硬邦邦地回答说:“我就是这样说话!要不是龚文军,我们采石场……”
话还没完,忽然听见从院子里传来“踢踏踢踏”急速的脚步声,董万成马上打断了自己的话。正在这时,外面喊了起来:“大侄子,董万成大侄子在吗?”
董万成一听,是温支书的声音,急忙撩开面向院子这面的彩条布,一头钻了出去,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哎,是温老叔呀,这么大一晚上了还不睡,该不是晚上来统计灾情吧?”
温支书说:“晚上统计什么灾情?现在有比统计灾情更重要的事!一百多个在地震中受伤的伤员,现在躺在学校操场露天坝里,要做手术没有灯,要遮露水没有棚!乡政府作了决定,要求我们村民,有电筒、蜡烛的贡献电筒、蜡烛,有彩条布、塑料薄膜的,就贡献彩条布、塑料薄膜,反正有什么就出什么!我知道大侄家有彩条布,所以就和乡政府的‘老顺’过来了……”
话音没完,董万成就说:“我又不是卖彩条布的,哪有什么彩条布?”
温支书说:“你原来石场工棚上的彩条布,不是全部撤回来了吗?”
董万成朝竹林里一指,说:“是撤回来了,可你没有看见吗?我已经搭了避难的棚棚了!”
温支书说:“我知道你搭了棚子,下午我看见你在那里绑架子!可是你两个工棚的彩条布,哪里就用完了?”
董万成说:“我说用完了就用完了!全乡这么多人,你们为什么只盯着我这点儿彩条布?难道我董万成的脑壳,你们就好剃些?你们还是到别处去问吧!”
说完,董万成转过身就要朝竹林子里走,这时温支书又喊住他,说:“大侄子,你没有彩条布就算了,那蜡烛呢?把蜡烛捐点儿出来也行!”
董万成马上回过了头,却说:“蜡烛也没有!”
温支书有点儿生气了,大声问:“没有,你那棚子里点的什么?”
董万成听了,也不甘示弱地说:“那是不知哪个时候留下的半截蜡烛,你们要,就来拿去吧!”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老顺”,终于忍不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克制着心里的怒火对董万成说:“董老板,我知道你为关闭采石场的事,心里有气!可这是救命的事,一百多个伤员这个时候喊爹叫娘地躺在露天坝坝,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不齐心协力,怎么共渡难关呀……”
“老顺”话还没有说完,董万成就叫了起来,而且说得振振有词:“我就是有气!不光是对龚文军有气,对你们乡政府的每个人都有气!关闭采石场时,你们哪个没有给龚文军当过说客?左一番道理,右一个政策,把我们脑袋都说大了,直到让我们钻进你们设的套子里,害得我几十万元就打了水漂,你说我心里有没有气?再多的伤员躺在坝坝里,你们不是天天喊为人民服务吗?你们看看,现在我们两口子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只搭个棚棚在外面,你们不来为我们服务,还来向我们要东西,刮屎片擦嘴巴,怎么好开口……”
温支书听到这里,看到“老顺”的眼里冒着怒火,鼓着腮帮,牙齿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就急忙说:“董万成,你没有就算了,哪来那么多空话?”说完又对“老顺”说:“他不愿捐就算了,我们到其他几位采石场老板家里去,操场上的伤员还等着救命呢!”说完,拉起“老顺”走了。
走到董万成屋子旁边,“老顺”才咬牙切齿地说:“这家伙财迷心窍,为一个采石场,就和乡政府结下了深仇大恨,简直疯了!”
温支书听了“老顺”这话,心里说:“话也不能那么说!关闭采石场,他的损失真的很大!农民好不容易才攒点儿钱,可一下又给洗白了,这事搁在哪个身上都不容易想通!”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怕“老顺”把话带给龚文军,龚文军会有看法,所以就把话咽在了肚子里。
董万成看着温支书和“老顺”走上屋子后面的小路后,才又重新钻回到竹林的棚子里。一钻进棚子,王翠竹就有些不满地盯着他说:“你怎么成了这么个人?”
董万成不明白女人指的什么,就问:“我怎么了?”
王翠竹说:“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和你有仇一样!”
董万成明白了,说:“乡政府和我就是有仇!”
王翠竹说:“乡政府和你有仇,办事员也都和你有仇了?所有的人都和你有仇了?再退后一步说,即使乡政府所有的人都和你有仇了,温表叔该和你没仇吧?人家还是对得起你的吧?他下午才来给你出了主意,你今后就不依靠人家了?家里不是还有彩条布和蜡烛吗?人家这么大一晚上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多少给人家一点儿嘛!那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要那么多做什么……”
王翠竹大约说到了兴头上,想借这个机会把董万成的“铁鸡公”脾气数落个够。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她和董万成吵架,有很多时候都是因为看不惯他那吝啬的个性引起的。人生在世,虽不叫你随便把财物抛撒出来,可山不转水转,为人大方、义气一点儿,自己遇到危难的时候也有个人帮,有什么不好?但董万成却打断了她的话,说:“你说得对!要是温支书一个人来,我肯定要给他面子!可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只要一看见乡政府的人,心里气就大了!我知道温老头对得起我们……”
王翠竹像是有些看不起似的瞪了男人一眼,什么也没说,把头低下去了。
棚子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蜡烛已经燃烧了很大一截,有几滴烛油流到玻璃瓶子上,如长长的泪痕一般。在寂静中,董万成低着头,心里回嚼着王翠竹刚才的话,就觉得真的有点儿对不起温支书。于是打算明天天一亮,就到温支书家里去问一问,如果他家里需要彩条布和蜡烛,就回来拿一些送过去!至于乡上那些伤员如何,与他有什么相干?可是一想到要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往外拿,董万成又有些心疼了。虽然这东西平时看起来不值钱,可在现在,谁敢说不值钱呢?一想到这里,董万成就抬起头,用商量的语气对王翠竹说:“我打算明天给温支书家里送些彩条布和蜡烛过去,你说送不送?”
王翠竹连想也没想一下,就说:“要送就送吧,还商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