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支书先是顺着公路走,公路两边的房屋,大多是最近几年才修的,被震垮的不多。但大多数房屋被撕开了横七竖八的口子,至于窗玻璃、外墙砖被损坏,就更不用说了,地面上到处都是玻璃和贴墙砖的碎片,一些人也在匆匆忙忙地往外面搬东西,搬出的东西就临时堆在公路中间。幸好公路很宽,行人还可以从两边经过。但一拐进老街,温支书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夹杂在那些老房子中间的楼房,大多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一些村民响应政府“自带口粮到小城镇落户”的号召,从那些已经到城市生活的老居民手里买来重建的,当时的建筑质量很低,使用的建筑材料也很差,现在全像患了软骨症一样,塌的塌,垮的垮,趴在了地上。即使是那些穿斗老房子,也像他自己家的房子一样,房顶上的瓦全被震到了地上,屋架不是东歪就是西斜,不少墙壁也垮了。街道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们忙乱如蚂蚁。更让温支书受不了的是,有人趴在废墟上,以头撞石,悲号不止,这痛哭的声音像针一样锥着温支书的心。
不用猜,温支书就知道是有人被埋在了废墟下。温支书没敢继续往前走,这满目疮痍的景象,让温支书一下明白了:灾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同时,也坚定了温支书国家一定会救济的信念!如此严重的灾情,国家如果袖手旁观,还怎么叫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叫给群众当家做主?一想到眼前看到的灾情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温支书就蓦地怀疑起自己刚才在脑海里酝酿的本村灾情,是不是被自己估计小了?要是现在自己到乡政府把灾情报轻了,那可是铁板上钉钉——没法走展了。一旦灾情像死人的眼睛—— 一定,那以后分配救灾物资,可就要明显比别人少。一想到这里,温支书就决定暂时不去向乡政府报灾情,等自己再回去摸摸情况,想好方案后,再报也不迟。再说,现在人都还没有救出来,自己就忙着到上面哭穷,也显得不太合适!这样想着,温支书就马上又返回到公路上,然后匆匆忙忙地往回赶去了。走到要拢乡政府的时候,他才看见“老顺”“炊哥”和小邓在庄稼医院的废墟上扒着砖头、木料,他本想下去问问是不是那个哑巴儿压在下面了。但他害怕他们问到他们村的灾情,就不声不响走了。
走到路上,温支书又突然犯难了:全村十六条沟、三十二道梁,六七百户人家,住在几十个自然湾(沟)里,靠自己一个人,怎么去了解灾情?这真是,正要用人的时候,却没人可用了!温支书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愤愤不平。在没有搞什么“合村并乡”的机构改革前,虎尾村一共有十二个村民组,每个村民组都有一个组长。一个组长管五六十户人家,最大的村民组也就四到五个自然湾(沟)。村上也有五六个干部,办事容易多了。可后来上面那些头儿说什么不收农业税了,农村没那么多事做了,于是就来了个一刀切,大村的村干部最多保留三个,村民组长就统统下课了。上面的心意是好的,要减少群众的负担嘛!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农村的具体情况?像他们虎尾村,沟沟梁梁这么多,幅员面积这么大,没有了组干部,村干部随便到哪一个自然湾(沟),都要走上大半天。何况他温支书又是支书、主任一肩挑,剩下一个文书兼会计,早到城里帮女儿照顾服装店的生意去了,不到村里做账的时候,绝不会回来!好吧,现在就看你个温老头子,怎么样去唱独角戏吧?
温支书越想越着急,他拿不准先到哪个湾(沟)去?要把全村的几十条沟、几十道梁、几百户人家在短时间跑完,就是再长两条腿,也不行嘛!何况现在了解灾情,还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以后还要分配物资、恢复生产、灾后重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哪一样不需要人?可是,温支书又别无办法!如果他权力再大一点儿,真想马上起用那十几个组长,这样一来,半天时间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村支书,没有这个权力!退一万步说,他现在把他们起用了,以后怎么办?谁给他们工资?再说,这个时候有难了,才想到去起用他们,人家还愿不愿意干,难说呢!当初宣布解散村民组长的时候,好多组长心里就不舒服,他们说现在不收农业税了,不但工作轻了,工资也是上面转移支付,才不要我们了,真的是卸磨就杀驴了!你不用人家了,人家没在工作中给你设难题,就算对得起你了,你现在还想要人家对你尽忠?恐怕没那么好的事吧!但眼前,温支书确实需要人,否则,他就是累得吐血,也没法把这场工作做好!实在没法,温支书就决定动用私人关系。
他迅速把那十二个组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搜索着与他们的各种关系。很快,他就觉得一组、三组、七组、十组原来的组长,过去是自己提起来的,比较听自己的话,如果此时舍下老脸,去对他们说点儿好话,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请他们帮忙统计统计灾情,帮助分点儿救灾物资,他们还是不会拒绝的。接着他又想起三组原来的组长李二苟,虽然不是自己提起来的,却和老婆娘家沾点儿远亲,这时去求他也不会成问题。同样,六组的余多才,是村会计余多明的弟弟,余多明现在不在家,请他出来帮哥哥做点儿事,他也不可能拒绝。八组的杨天兵,是支部委员,虽然平时有其名,无其实,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也不应该袖手旁观!如果他不答应,还可以拿组织纪律约束他。至于他这个组,原来的组长叫温世德,不但同姓,还是同族,这更好说话了!如果这样,就只剩下了二组、五组、九组和十一组。他先去给那几个组原来的组长磕头作揖,如果他们要翘尾巴,那就自己去吧!一想到这里,温支书一颗焦虑和悬着的心,忽地放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问题已得到了彻底解决。
温支书决定先到四组去找原来的组长全文轩。到全组长那里,得从董万成的房屋前经过。还没走到董万成的院子里,温支书就看见董万成在房屋前面的竹林坝里搭建棚子,女人王翠竹撅着屁股,在原来灶屋的废墟上扒着什么,院子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头死猪。温支书心里说:龟儿子手脚还麻利呢,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跟乡政府说了些什么?乡政府又是怎样回答他的?这么一想,温支书就想顺便把情况了解一下,于是冲竹林坝里的董万成喊了起来:“大侄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到乡政府情况怎么样?”
王翠竹听见温支书喊,首先直起身来,带着哭腔说:“支书来了?你是来看灾情的吧?我这房子都垮了……”
温支书正准备回答,董万成手拿弯刀,从竹林坝里走了过来,对温支书说:“乡政府人影子都莫得一个,就看到‘老顺’、‘炊哥’和那个叫小邓的女娃儿,在卖农药那个棚子的废墟上刨什么,我估计是那个哑巴讨口子被压在下面了!我看他们都是些丫鬟挂钥匙——当家不做主的东西,就没说!”
温支书说:“没说好!没说等我今后一起说!”
董万成像是等不及地说:“你是支部书记,你来了就好!你给我估估,看我究竟有多大损失!”说着,就一一指了损失给温支书看,一边指一边说:“你看嘛,猪圈房和灶屋彻底垮了,我没有哄你!猪儿也压死了,在这里摆起的!你看这楼房,虽说没有垮,但看这些缝,哪里还敢进去住?”
温支书朝董万成的三层小楼看了看,其损失和在乡上公路边看见的那些楼房差不多,墙体裂了,窗玻璃碎了,外墙砖掉了,但是不是就不能住人了,温支书现在还不好说。董万成在他院子里的时候,说他损失至少在五十万元以上,冒出了好长一截,即使如果这幢楼房真不能住人了,加上猪圈房和灶房,也没有五十万元的损失,何况这楼房还不能肯定就不能住人了!但现在温支书需要的是把损失说大,于是就说:“你这楼房能不能住人,我不敢说!这是摆在地面上的,有多大的损失容易被人看得见!你现在赶快把两只死猪拿去埋了,或者剐了进‘肚家坝’……”
话还没说完,董万成就叫了起来:“乡政府还没来人看损失,你就叫我去把它埋了,进‘肚家坝’,要是乡政府到时不相信,怎么办?”
温支书听了,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大侄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什么大老板!就是要他们来看不到证据才好呢!”说完,又盯着董万成问:“我问你,哪个知道你家喂了几头猪?”
董万成还没答,王翠竹就接了说:“现在的人各管各,别说别人不知道我家喂了几头猪,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别人家养了几头猪!”
温支书一听,就说:“这就对了!你把猪一埋,就可以把两只猪说成四只、六只,甚至八只十只……”
温支书还想进一步说下去,可王翠竹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他们不相信,要掏开看呢?”王翠竹眼里闪着既兴奋又怀疑的光芒。
温支书说:“鬼大爷才会去挖开看!救人都来不及,还有这份闲心?再说,哪个不怕臭,就叫他去挖嘛!”
董万成觉得是这个理,于是就感激地说:“到底是支书想得周到,连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我等会儿就把小的拿去埋了,把大的烫了,还可以打两顿牙祭,吃不赢,就送给团转的乡亲!以后真有人不相信,我就说进了‘肚家坝’,不信我屙出来给他们看!”
温支书说:“你懂起了就好,反正膏药是一张,就看你们各人的熬炼!比如你这垮了的房子,不是楼房也可以说成是楼房,不一定非要有水泥板做楼板才叫楼房,你拿几根树棒棒搁起,上面堆放柴草,哪个说不是楼房?不过我丑话要说到前头,你报灾情可以冒起六二五,但以后国家真要赔起来了,该蜷脚还得蜷脚!”
董万成一听这话,也果然说:“温书记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这猪圈房和灶房,也真像你说的,是用木头搁的楼房,你要不相信,我扯两根搁楼的树棒棒给你看!”
温支书急忙摆了摆手,说:“你不要扯给我看!都在一个村住着,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哪里还不知道?你赶快把猪埋了!”温支书心里明白,眼下到处都在救人,等救人一结束,最迟明天或后天,乡政府才可能派人下来察看各村的受灾情况,因此他才这样说。
董万成听了,急忙露出了讨好的样子,说:“要得,我等会儿就去埋!到底还是温书记你关心群众,不像乡政府那几爷子,吃人饭不干人事!”
温支书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大侄子你就不要粉我了!我是油黑人,不受粉,你以后不骂我就是!”
董万成急忙说:“不会不会,你什么时候听见我骂过你!”
温支书说:“不骂就好!我走了,我还得到别处看看灾情,你们忙吧,早点儿把晚上睡觉的地方搭好!”说完,就又把手背在背上,脖子往前伸着,走了。但没走几步,却又回头对董万成和王翠竹说:“哎,我今天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顺便路过这里看了一下,啊!”
董万成听了,马上说:“温书记你放心,我们的嘴巴可不是潲瓢,到处都在刮刮(呱呱)的!”说完,却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个老滑头,既想做婊子,又想树牌坊!”但又一想,人家做婊子,也是为自己好,到底是一个村住着的干部,和乡上的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