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抬棺材的时候,正碰上温老爷子在椅子上,一声接一声地喊“三儿”。和所有父母一样,傻老三虽然傻,却是温老爷子的心头肉,或者正因为他傻,才成为父母一辈子的心病。温支书清晰地记得母亲临终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的那番催人泪下的话。母亲说:“良全呀,你是老大,长哥当父,你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好待你的傻弟弟呀!他再傻,也是我生的,你就当家里养了一条狗,一只猫,每顿赏他一点儿残汤剩饭,妈在黄泉下,也就放心了!”他哽咽着答应了母亲的话。母亲死后,老爷子那时还年轻,但他一直没有再娶,温支书知道,就是因为他怕后母来了虐待这个傻儿子。有好多次,当傻老三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温支书都看见老爷子在搂着傻老三掉眼泪。
老爷子眼睛没失明以前,一直拒绝和温支书或温老二一起过,温支书心里也十分明白,他是担心他们不会善待老三。直到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没办法了,才答应跟着温支书过。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傻老三。他眼睛看不见了,可耳朵灵着,过一会儿就会“三儿”“三儿”地喊,要是听不到傻老三的回答,他的脾气就会变得特别暴躁,摔东西摇床架子,直到听见老三的声音为止。有一次,他喊了几声“三儿”没听见答应,温支书进去问他喊老三有什么事?没想到老爷子突然一把抓住他,用十分凶暴的口气问:“你们是不是把三儿给害了?”温支书说:“我们害老三干什么?老三不知跑到哪地方耍去了,他要回来嘛!”温老爷子像是不肯相信,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嫌三儿拖累了你们,你们迟早要把他害了!你们要是把他害了,我一把火点起把这房子烧了!”一番话说得温支书毛发倒立。现在,老爷子已经有一会儿没听见傻老三的声音了,所以又喊了起来。
温支书从老爷子身边走过的时候,本不想答理他,可又实在不忍心听见他那一声连一声急切的呼唤,刚才看见老三那脑浆四溢的尸体时,温支书一点儿都不觉得伤心,可现在老爷子的喊声,却让他想哭了。他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用惯常的话说:“你喊他做什么?他出去耍去了!”
老爷子停止了喊声,问:“他到哪里耍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他是不是遭人欺负了,你去找一找他嘛!”
温支书听了这话,急忙说:“要得,我就去找,你不要喊了嘛!”
老爷子像个很听话的孩子,“哦”了一声,真的不喊了。可是,当老表们抬着棺材从他身边走过时,老爷子又听到了声音,问:“你们抬的什么?”说着,伸手要摸。
温支书急忙挡住他的手,说:“抬的桌子!他们把桌子抬起去还给人家!”
老爷子又像是相信了似的“哦”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温支书想:“幸好老爷子的眼睛看不见了!要是能够看见,今下午就没法清静了!”
把棺材抬到菜地里,坑也挖得差不多了。老表们放下棺材,打开棺盖,过去把傻老三的尸体抬过来,装进了棺材里。在往傻老三的棺材上掩土的时候,一种伤心和悲痛的情绪再次袭上了温支书的心头,他眼前浮现出傻老三小时候那可爱和聪明的形象来。傻老三并不是生来就傻,五岁以前,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一双大大的眼睛,特聪明可爱,成天跟在他和老二后面,“哥哥”前“哥哥”后的。那时,温支书都在村里上小学了,他回到家里,教老二和老三写字,老二还不会写时老三就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很快,老三就能很流利地从一数到一百,能写“人、手、口”等简单的汉字,能唱少先队队歌。大人们见了,都说温家祖坟风水变了,温家就要出能人了,老三今后必有大出息!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年秋天,一场大病彻底改变了老三的命运。
老三那场病,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开始是发高烧,接着就是头疼得在地上打滚。那时是大跃进时期,温老爷子被抽调到五十里外的凤凰山炼钢铁,母亲见老三那副样子,慌得手足无措,以为儿子是冲撞了哪路“煞星”,就悄悄找了一个“仙婆”来给老三“退煞”。仙婆忙活了一大晚,但老三的病一点儿没见好。头不疼时,紧闭着眼睛,面孔烧成一块红布,翕动着鼻孔,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疼痛发作时,就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双手抱着头在床上滚起来,样子十分吓人。母亲不等天亮,又抱着老三,叫温支书和她做伴,一起往公社卫生院去。那时乡村的医疗卫生条件十分落后,公社卫生院只有两间破房子,医生也都是由过去的几个江湖郎中,经过集体化的改造后,刚组织起来的。母亲找到过去认识的一个郎中,郎中给老三把了一回脉后,开了一服方剂,叫母亲回去煎熬起给老三喝。
可是在母亲临回去时,郎中附在母亲耳边悄声说:“这孩子八成是来收账的,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母亲听见这话,当即就哭了。在卫生院门口,母亲遇到了一个也是在凤凰山上炼钢的村里人,他是回来取东西的。母亲立即托那人给父亲捎话。母亲以为父亲当天就会赶回来,可父亲在两天后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领导不准他回家,连今天都是偷跑回来的。可这时,老三的头却不那么疼了,烧也好像减轻了一些,偶尔还能睁一下眼皮。但父亲还是不放心,抱着老三到县城医院去了。几天后,老三回来了,就变得这样傻木楞呑的了。温支书想到这里,眼泪涌上来了。他想:“要不是那场病,或者说,要是医治及时,老三哪会成这样子?老三是父母一个永远放不下的牵挂,难道就不是当哥哥的一块心病?几十年了呀,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一头牛和主人处久了,都会生出感情,何况还是一母所生呢?老三呀,也不知你是什么命哟……”温支书想着,突然转过身子,往回走去了。
温支书是回去找香蜡纸烛的,他记得清明给母亲上坟时,还剩了一些香蜡纸烛的。可是当他刚往屋子里走时,大地再次摇晃起来。尽管晃得不如第一次厉害,但房屋还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谷厚芬一见丈夫要进屋,一把抓住了他,说:“你不要命了呀,哪里鬼找起来了?”
温支书正在悲痛中,听了这话,心想:人活着这样累,倒真不如像老三那样,两眼一闭痛快!于是就冲谷厚芬说:“就是有鬼找起来了,叫我快去!”
谷厚芬眼角也噙上了泪花,指了一下椅子上的老爷子,赌气地说:“要去你把他也带上,免得活着折磨我!”
温支书瞥了一眼老爷子,这时老爷子感到了椅子的晃动,他早已忘了所谓“鳌鱼翻身”的事,于是嘴里就嘟嘟囔囔地埋怨说:“杂种些,搭把椅子都搭不平稳,老子白养你们了!”
温支书一听这话,想笑笑不出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退了出来。
等大地再次安静后,温支书才进屋去,找出了放在柜子旮旯里的一把香,三支蜡和一把钱纸。他再次来到竹林上边的菜地里,等老表们给老三垒好坟头后,温支书才点燃香蜡,插在傻老三的坟前,然后一张一张给傻老三烧起纸来。一边烧纸,一边说:“老三,弟兄一场,做大哥的对不起你了,就这样草草地打发了你!大哥今天给你烧几张纸,请你不要怨恨大哥,一切都是命,我们也没想到老天爷是这样收你!”烧毕,长长地对着坟头作了一个揖。
温老二见了,也走过来,拿过剩下的钱纸,全部在蜡烛上点燃,扔在温支书烧过的灰烬上,也作了一个揖说:“老三,这辈子你也该知足了!从小到今,你没有发过愁,操过心,有了吃的你就笑,肚子饿了你就哭,爹妈疼你一辈子,死了还占了爹的棺材!你知道爹的这副棺材吗?全是柏木的,满尺,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大的柏木来做棺材了!大哥说得对,你不要恨我们,啊!”
老表们听到这里,就走过来说:“算了,算了,人都死了,他恨你们做什么?你们也对得起他了,养了他几十年,没把他冻着、饿着,哪有像你们这样做哥哥的!”说完,又回头对温支书说:“大老表,你家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回去看看,还不知道家里怎么样呢?”
温支书知道他们回家心切——这个时候,谁不牵挂着家里呢?于是也不挽留,只打着拱对他们说:“要得,我不留你们,多谢老表们帮忙!回去看了,不管是好是坏,都捎个信来,也让我们放心!”
老表们答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锄头铁锨,交给温支书和温老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温支书和温老二拿着锄头铁锨刚回到家里,从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就有很多人往温支书家里来。有的还在老远,就扯开嗓子哭号起来。还有一些人,没有哭号,却在呼天抢地,“老天爷”长“老天爷”短地叫。当然还有一部分人,脸上既没有泪水,嘴里也没有喊天叫地,相反,嘴角还挂着一丝得意扬扬的笑容。这些人大都是刚才在温支书家吃酒的人,转眼之间,就完全像变了一个模样。温支书不用问,就明白这些人各自之间的遭遇。悲伤哭泣的,一定是家里亲人遇了难,或受了伤,或房倒屋塌,财产损失严重,才这样痛不欲生。喊天叫地的,损失一定没有痛哭流涕的严重,他们的房屋可能被震成了危房,财产可能部分受到损失,短期内可能无法安身。而嘴角挂着笑容的,肯定是自己财神菩萨挂得高,老天爷保佑他,既无人员伤亡,也无财产损失。果然,这些人一拥进院子,就把温支书围住了,哭的哭,诉的诉,声音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