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告诉温支书,自己家的房子不但全塌了,还把人砸伤了;有对温支书说,自己家里虽然没人受伤,但房屋也全塌了,现在连家也没有了,今晚睡在哪里?有的说,自己家的房子虽然没垮,但墙体被撕开了几大条裂缝,口子张得比小孩子嘴巴还大,住不得人了,还不是和没有家一个样!有的说自己家的猪和羊,谷米粮食全埋进瓦砾废墟里了,今晚上就没米下锅了!有的在骂老天爷,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说没就没了,这老天爷还体不体恤天下百姓?还有的人,在大声诉说着刚才的惊险。众多诉说的声音,温支书不知道该听哪一个的,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众人。于是也就什么也不说,让大家尽情倾诉!他听了半天,除了听说了有几个受伤的人外,还没有听见说有死了人的,心里稍感欣慰了一些。等众人的哭声和诉说声稍小了一些后,温支书才对众人说:“好了,大家不要哭了,损失我都知道了!房子倒了不要紧,财产损失了也不要紧,只要人活着就是好事,大家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一位家里房倒屋塌的人回过了神,一下子冲到温老爷子面前,双膝就跪下了,一边给温老爷子叩头,一边说:“老爷子,你真是我们的大救星呀!”
温支书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去拉起了那人,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那人说:“要不是老爷子生日,我们来吃酒,不是被压在砖石瓦块下了?”
温支书这才明白过来,说:“这只是巧合,大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有人接了温支书的话说:“就是,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损失点儿财产算什么?再困难都比三年自然灾害时强!”
温支书朝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还想安慰大家几句,然后把大家劝回去,该送伤员的送伤员,该从屋子里抢东西的抢东西,该搭建临时窝棚的搭建临时窝棚。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董万成突然怒气冲冲地往院子里跑来了,人还在老远,声音就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温支书看见他像要和人打架一样,就急忙说:“地震了,你还不知道呀?”
董万成冲进了院子里,像受了极大冤屈地叫道:“老子正睡得懵里懵懂的,床就像摇篮一样摇起来!老子还以为哪儿放炮呢!龟孙子放炮就放炮嘛,装那么多炸药做什么?想把地球炸翻呀?婆娘才跑进来说地震来了,还不快跑!老子才知道是地震了!”
温支书说:“你既然知道了,还来问什么?”
董万成的面孔一副猪肝色,眼睛冒着火,瞪着温支书,好像温支书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双手叉了腰说:“问什么?这么大的地震,政府事先为什么不吭一声?”
温支书听了,也不生气,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大侄子,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这是天灾,不要什么都往当官的脑壳上扣!当官的如果知道要地震,那还不给大家说呀?”
但董万成还是气咻咻地对温支书质问:“不怪当官的,那怪哪一个?现在我的房子遭震成了危房,猪圈房垮下来,猪儿也打死了,你说,哪个来赔我的房子和猪?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嘛!”
经董万成这么一说,一些垮了房子的人也明白了过来,于是也纷纷附和着说:“是呀,是呀,现在没房子了,财产也损失了,我们该怎么办?政府总不能不管我们吧?”
温支书知道大家的心情,但他没法答复大家,于是就说:“你们问我,我问哪个呀?我家里的房子还不是一样,虽然没有震垮,但不收拾,也肯定住不得人了!”
温支书说得极其诚恳,本想引起大家的同情,可没想到董万成听了他的话,却不满地说:“你不知道,可以去问上面呀!向上面汇报灾情呀!千人吃饭,主事一人,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不来找你,还找哪个呀?”
众人也望着他说:“是呀,问问上面吧!”
温支书这才想起,自从地震发生后,只顾忙自己的事,确实还没和乡政府取得联系。于是他马上掏出电话,先拨乡政府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再拨龚文军的手机,都没有信号。然后他又拨市里成都亲戚的电话,也没有信号,连忙音也没有一点儿。最后又给在大学和广州的儿子打了一遍,仍然和前面一样。他放下电话,见众人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好失望地说:“没办法,打不通!”
温支书这样说,以为众人会原谅他了,没想到董万成又说:“电话打不通,你可以到乡政府去问问呀!难道乡政府和县政府的电话也打不通了?”事实上,在董万成往温支书这儿来的时候,他就给在绵阳读书的儿子王波打了一次电话,没打通。但董万成还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以为乡上和县上的固定电话一定通着。
温支书听了董万成的话,觉得电话既然打不通,也确实该亲自到乡政府问一问情况。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村受灾的情况,反映给乡政府!董万成说得对,出现这样大的灾情,上级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有救济,所以大家才来向自己哭诉!这年头,会哭的孩子多吃奶,早汇报就早一步争取主动。想到这里,温支书就对众人说:“好嘛,我这就去乡上!”说完却又说,“你们也立即回去!该搬东西的搬东西,该组织互救的,组织互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只顾自己!”
说完,温支书正要走,董万成又在后面叫了起来:“哎,你一定要把灾情汇报清楚哟!我家损失至少在五十万元以上!”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一起惊诧地望着他。董万成见众人不相信的样子,又气鼓鼓地说:“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呀?不相信就算了!你们哪个不想得政府的补助,哪个就可以把损失说得一分钱也没有都行,反正我家是损失了那么多!”
一些人一听这话,像是明白过来了,也都七嘴八舌地叫喊起来:“对,我家损失至少在六十万元!”“我家也在六十万元!”“我家起码一百万!”连刚才只是述说惊险经历的两个村民也喊了起来,说:“我们家少说也是二十万元!”
温支书望着他俩,问:“你们两个怎么也损失了二十万元?”
其中一个听了,红了半天脸,才说:“我屋子后边的柑橘树,被山上垮下来的石头和土埋了,那难道不算损失?”
温支书沉下了脸说:“损失是算损失,可也值不了二十万元呀!你那是什么柑橘树?是金的还是银的?”
那人还是红着脸说:“话不能那样说!树虽然不是金的银的,可我那柑橘树,如果结十年二十年果,说不定还不止这个数呢!”
另一个听了温支书的话,干脆直言不讳地说:“别人都报这么多损失,我们总不能一点儿没有损失吧?反正大家的马儿大家骑,别人有的,我们都该有!”
温支书听了,真想冲他们大骂一通。要在平时,温支书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老好人、温吞水。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么大的灾难,家里才死了人,他是忍着悲痛听大家说话的。再说,灾难造成的损失究竟有多大,温支书心里一点儿也没数。他正心烦意乱着呢,所以听了那些人的话,就没好气地说了:“莫说你们损失了几十万,就是几百万,叫也是白叫,反正我没有一分钱给你们!即使国家今后要赔,那也不是依哪个叫得凶!你们以为这是猪儿市场上讲生意,可以漫天要价哟?莫把你们沙罐大爷想死了!真的损失那么多,你们就该在家里抢东西了,哪里还轮得到在这里干叫?我看你们的损失都是假的!”
那些人一听这话,有些着急了,急忙说:“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们从来没遭过这么大的灾难,不就是来向你讨主意的吗!”
温支书当然理解他们的心情,这时放轻了语气,说:“我有什么好主意?我的主意就是你们赶快回去,从废墟里面刨东西,能刨出多少算多少,也比在这儿干叫强!”
众人一听这话,似乎明白过来了,有人带头说了起来:“是呀是呀,在这儿说也是白说,回去刨东西哟!”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了。其他人一见,也跟着蜜蜂散营一般,“哗”的一声离开了温支书的院子。
温支书等人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这才转过身子往乡上走去。
没等他走几步,董万成却在他后面叫了起来,说:“别忙,我和你一起去!”
温支书奇怪了,回过头问:“你去做什么?”
董万成说:“我要亲自去问问姓龚的,怎样赔我的房屋和损失?”
温支书听了,知道董万成一方面是不放心他,一方面还记着龚文军关闭他采石场的仇,趁损失的事向乡上发难。他知道龚文军已经离开了乡上,董万成这时候去肯定找不着,于是就说:“你要去就去吧,又莫得哪个把你脚捆倒!”说完,就打前走了。董万成稍微停了一下,也真的相跟着去了。
走了一段路,温支书觉得有些不对头:董万成心里有气,加上财产受了损失,到了乡政府,要是他不讲理,来个像孙猴子那样“大闹天宫”,领导岂不把责任怪到他身上?想到这里,温支书又站住了,回头对董万成说:“大侄子,你不能跟着我去!”
董万成也站住了,有些不高兴地问:“我又不是大麻风,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温支书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是为你好嘛!你到乡上去,是反映财产损失吧?是去叫穷吧?你只会往多里说,不会往少里说,是吧?你说多了,领导要是问我,我怎么回答?我说是这样,可要是领导派人下来调查,你不是把我给卖了?要是我说不是这样,那不是让你歪嘴婆娘照镜子——当面出丑?你自己长得有嘴,生得有脚,要叫穷各人去叫!就是叫起天那样大,也是你自己的事,以后上面问到我,我该圆的圆,该方的方,对哪一方都有利!大侄子你说是不是这样?”
董万成想了一想,觉得温支书说得有道理,于是就说:“好嘛,那我各人去嘛!不过,如果以后上面真的问起来,你可要帮倒说一说哟!”
温支书说:“大侄子,我温良全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帮不到钱帮句话,帮不到话帮把力,这就是我温良全的为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董万成听了这话,像是放心了,说:“真是这样,那我就不连累老叔你了!我先走,你在后面慢慢来。”说着,果真迈开大步,从温支书身边走了过去。
温支书站在原处,看着董万成走远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估摸着董万成走出一里地的时候,然后才挪动脚步,不快不慢地往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