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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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那天崩地裂的一刹那,龚文军知道郭书记的这次招见,肯定会取消了。即使郭书记还有时间和自己谈话,现在桥断路毁,除非长出一对翅膀,否则,无法到达县城。在“老拱”倒车的时候,龚文军掏出电话,准备给郭书记汇报一下发生的事,顺便询问一下县上的情况,可是拨了两遍,一点儿信号没有。他又马上给女儿小荷打,仍然一点儿信号也没有。他不甘心,又接着打乡政府的固定电话,固定电话也是一样,连拨号声都没有。龚文军这才明白通信已经中断了。这时,他才凭本能意识到,这场地震一定非常严重,要不,不会连移动和固定电话都打不通。他坐在摇摇晃晃的吉普车上,眼下,他急于想知道的,是自己乡上的受灾情况,就一个劲儿对“老拱”说:“能不能再快点儿,老拱?”

“老拱”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双手把住方向盘,两眼紧紧盯着两边山峰,不断躲避着从上面掉下来的飞石,第一次对顶头上司的话感到了不耐烦,说:“你别催我!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随时都会去见阎王!”

就像印证“老拱”的话似的,他的话刚完,汽车前面两丈远的地方,突然从山上“轰隆隆”地滚下一块比房屋还大的巨石,以摧枯拉朽之势,往谷底奔驰而去,腾起的尘土,如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霎时就吞没了汽车。“老拱”急忙踩住刹车,摇上窗玻璃。可这时已经晚了,尘土扑进车内,呛得龚文军和“老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前一片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阵,尘土才陆续散尽,这时,龚文军看见公路已经被巨石撕开了一道丈多长的口子,汽车就停在口子边上。天啦,这多危险呀!连龚文军脸也吓得惨白。他回头去看“老拱”,发现“老拱”也在看他,意思十分明显,是问他现在该怎么办?龚文军想也没想,推开车门,一步跳到公路上,大声说:“走!”

“老拱”见了,也只好跳下车来,跟在龚文军后面,踩着从山上垮塌下来的疏松的泥土,攀着岩石,往前走了。

温支书眼睁睁地看着浪头卷着傻老三,往库坝下面冲去,惊得大叫一声:“老三!”跟着就要朝库坝下面跑。这时,谷厚芬一把抓住了他,说:“你跑什么?老头子还在屋里面,你还要不要了?”温支书一听这话,这才想起老爷子还躺在床上,又忙转身朝摇摇晃晃的屋子里跑去。

温支书的房屋是穿斗木榫结构,式样看起来很老。当初建房时,温支书也考虑过把新房建成砖混结构,可当时从乡政府到村上的公路还没通,砖和水泥预制板只能运到乡政府,然后得人工搬运回来,成本太高,加上责任制才落实不久,承包地边、责任林里,多的是松树柏树,不砍白不砍,砍了也白砍,因为都是自己的了,砍得再多也没人来追究。如果不砍,哪天政策一变,想砍也就砍不成了!即使不建房的人,也在大量砍树,何况现在要建房呢?所以温支书也就决定既不崇洋,也不媚外,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就建了穿斗房。刚才第一次地震时,房屋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晃,木榫头“咯吱咯吱”响,像要散架了一般,房顶的瓦片纷纷坠地。温支书以为房屋马上就要塌了,可是摇晃一阵,除了瓦片掉了不少以外,屋架子还是站直了。那情景有点像拳击场上一个顽强的拳击手,眼看就要被对手打趴下了,可是就在众人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他又一下直立起来了一样。屋子虽然没倒,但老爷子在里面,依然十分危险,所以温支书冲了进去。

温支书是个孝子。当然,温支书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当这个孝子,他是没有办法。老二比自己穷,老三是个傻子,他不养老爷子谁养?总不能把老爷子抱到荒山野岭丢了!有时候,他被老爷子弄烦了,在心里巴不得他早死,活这么大的岁数,还不是折磨后人!周围团转的老人,说死就死了,可老爷子命长,他就是不死,你有什么办法?老爷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的傻老三,说起来他温支书的命也只有这样苦了!幸好遇上了一个贤惠的女人和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学校当老师,二儿子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闯出了一条路子,现在在广州开了一家工厂。两个儿子按时把家里的一应开支给温支书寄回来,给了他这个孝子充分的物质保证,不然,温支书也早就和老二一样,不管老爷子和傻老三这两个“包袱”了!

温支书冲进屋里时,温老爷子正一手抓住床沿,一手扯住床架,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说的什么话?老爷子满面红光,除了眼睛看不见东西以外,一点儿不像病人。温支书将一只手从老爷子背后伸过去,一只手从大腿处伸过去。从大腿处伸过去的手还没接触到老爷子的屁股,就触摸到一摊稀东西,温支书知道老爷子又拉屎了,急忙厌恶地把头别向一边,屏住呼吸,“呼”的一下抱起老爷子,就往屋外跑。老爷子一边在温支书怀里踢蹬着两条干瘦的腿,一边在嘴里叫:“不孝的东西,你要把我抱到哪里去?三儿!三儿——”

温支书不管,三步并做两步将老爷子抱到院子外边一棵柑橘树下的凉椅边,重重地将他往凉椅上一放,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好气说:“把你抱出去甩了!”说完就去旁边洗手。

老爷子像是被温支书那重重的往下一蹾蹾痛了,发出了一声杀猪似的号叫。这时众人才对他说:“地震了,把你抱出来!”

“说什么,鳌鱼翻身了?”老爷子听明白了众人的话,突然像是打了一个激灵似的清醒了过来,说“鳌鱼翻身了好,鳌鱼翻身了好!”

这时温支书洗完手走了过来,听了老爷子的话,就吼叫着说:“你把嘴巴闭倒会发臭呀!”

这时,大地像是摇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一样,停止了晃动,惊慌失措的人们这时回过了神来,纷纷往各自的家里跑去,没一会儿,院子里只剩下温支书的十几个路途较远的老表和谷厚芬的几个娘家人。温支书和温老二这才带着几个老表,要到库坝下面去找傻老三。走的时候,温支书对谷厚芬说:“打点水给老爷子洗一下,又屙屎了!”

谷厚芬嘟着嘴说:“要洗你来洗嘛,又不是我的爹!”

温支书知道谷厚芬说的是气话,没管她,径自沿着小路往下面走去了。

从坝顶到坝底约有十来丈高的坡度,尽管坡度很缓,但因为当初筑坝时,直接从两山对峙的河谷里筑的坝,因此,堤坝外面现在仍是乱石累累。一行人来到河谷里,在离坝脚几丈远的乱石滩上,发现了被摔得散了架的桌子和断了腿的板凳,可见当时浪头的冲击力有多大。至于那些碗筷杯盘,除了偶尔能看见的一两块碎片外,早已不见了踪影。在两块巨石之间,温支书一行发现了早已断气的傻老三。傻老三的脑袋可能就撞在其中一块巨石上,现在身子趴在地上,脑浆和着血水,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温支书过去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傻老三瞪着一双大眼,好像想不明白一般,嘴里还含着一块鸡翅膀。温支书先把傻老三的眼皮合上,接着从嘴里取出鸡翅膀,不知是伤痛还是恼怒地说:“吃吧,一辈子都像饿死鬼变的!这下好了,让好吃收了你的命,不得再好吃了!”

温老二也走了过来,看着温支书问:“大哥,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温支书说:“怎么办?抬回去在竹林里挖个坑埋了吧!”

温老二说:“就这样埋了?老三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我看还是找个人看个日子吧……”

温支书没等温老二说完,突然发起火来,说:“看什么日子?他虽然在人世间活了几十年,可老爷子还在,他活得再大,终归还是个短命鬼!哪有给短命鬼看日子的?”温支书突然感到很累,很想躺下去好好睡一觉。在这大半天日子里,说服董万成在关闭采石场协议书上签字,给老爷子办生,地震,傻老三猝死,从人生的大喜到大惊、大悲,他好像经历了一辈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温支书心里非常明白,刚才老天爷的发怒,势必带来村里很多人家的不幸,等待着他这个“农民头”的,会有跑不完的路,说不完的话,办不完的事,以及受不完的气,挨不完的骂!他哪有时间和精力来慢慢为傻老三办丧事!

几个老表听了温支书的话,也说:“大老表说得对,不能放,如果放到明天,就会发臭了,马上埋了也要得!”

温老二受了温支书一顿抢白,又听了老表们的一番话,不再坚持己见了,但他还是说:“板板都没有一副,难道就裹一床烂席子埋了?别人也会骂嘛!”

温支书说:“就用老爷子那副棺材……”

温老二马上打断了温支书的话,说:“那老爷子以后呢?”

温支书盯了温老二一眼说:“老爷子今天总不会死吧?”

温老二说:“老爷子今天不死,总有一天要死!”

老表们见两弟兄斗起嘴来了,急忙说:“算了算了,你们两弟兄先别争了,还是先把死人埋了吧!”其中一个老表又说:“我看大老表这办法行!人已经死了,现做棺材又来不及,先把老爷子的拿来用了,等事情过后,再给老爷子做或买一副嘛!”

温老二听了,这才不说什么了,和老表们一起,把傻老三抬了起来。等温老二和老表们抬着傻老三往上走的时候,温支书跑在了前头,从院子里端出了两根板凳,又叫人顶来一张篾笆箦,将板凳放平在屋子旁边的竹林里,然后把篾笆箦铺在上面。因为傻老三是凶死,所以尸体不能停在院子里。温支书刚把板凳和篾笆箦搭好,温老二和老表们就抬着傻老三的尸体走了上来。温支书指挥老表们把傻老三的尸体放好后,给老表们做了一个简单的分工,其中温老二带三个老表,就在竹林里面的菜地里挖坑,剩下的老表和谷厚芬娘家的两个侄子,和他一起回去抬老爷子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