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二的名字叫温良民,他是今天的支客司。平时村民有什么红白喜事,温支书是当然的支客司。可今天,温支书怕忙不过来,想找别人来担任这一职务,又有些不放心。温支书不是不放心别的,主要的是,他今天请了这么多客,别人要是知道了他收礼的底细,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想来想去,就叫了老二来做支客司。老二比温支书小五岁多,文化也不及温支书高,平时沉默寡言,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感觉。他非常乐意大哥交给的这一光荣任务,原因是老父亲的九十大寿,来的客人不光是只有老大一方的亲戚,也有老婆的娘家人等。
老婆娘家人送的礼,自然是他们今后去还!除此以外,还有兄弟俩共同的亲戚,比如七大姑八大姨及一干老表姨兄等,这些人情,不但老大今后要还,他老二同样得还!这些,老大事先都没有说好怎样分,他不能把自己的屁股,去给老大做脸。做支客司虽然苦点儿累点儿,却可以监视老大两口子,会不会贪污应该属于他们那份礼金!并且,老父亲是兄弟俩共同的老父亲,他虽然比老大穷一些,却不能给人一种不孝顺的印象。所以,当听到老大叫他当支客司的话后,不仅欣然答应,而且马上就把一应计划做好了,决心要做得不仅让老大满意,而且要让所有客人高兴。他看见温支书回来了,急忙趋步过去,笑着说:“大哥,你回来了?”
温支书看了他一眼,像检查工作似的问:“都准备好了吗?”
温老二说:“你放心,什么都安排好了,你说什么时候开席,就什么时候开席!”
温支书知道今日逢场,乡上的干部会来得晚一些,就看着冒着热气的屉笼和木甑说:“别急,多蒸一会儿,蒸一些!”
温老二又有些讨好地说:“你放心,就是缺牙巴老太也吃得动了!”
温支书说:“那就十二点半放迎客炮,一点钟正式开席!”温支书估计那时,乡干部们都到了。
温老二说:“一点钟才开席,是不是晚了点儿?客多,起码也得开三轮呢!”
温支书说:“听我的,没错!”又说,“去把傻老三喊开,像什么话。”
温老二皱起了眉头,说:“刚才才把他喊进屋里,可一转眼又出来了!管他的,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是傻子。”
温支书见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和客人一一打过招呼后,走到厨房里。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湿湿的蒸汽和浓厚的油烟味。灶台前面,同样坐着两个女人,将火烧得旺旺的。大铁锅里沸油翻滚,请来的大师傅正在炸鱼。鱼是全鱼,都是昨天才从水库里打上来的,每条鱼都在两斤左右,绝对没受过污染的绿色食品。大师傅把剖开掏尽内脏的鱼,放在身边调好的面粉盆里裹一下,顺手就丢进滚沸的油锅里。油锅里立即冒出一股油烟,并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大师傅用两根长长的筷子,夹住鱼迅速地翻动,不一时,鱼的两面被炸出一种淡黄的颜色,大师傅才把它们捞进灶台上的筲箕里,只等着一会儿开席时,将烧好的糖醋汁浇到鱼身上就行了。温支书又看了看旁边案板上切好的菜和配好的作料,很是满意大师傅的厨艺,和大师傅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出来看了看那些请来帮忙的女人,此时她们在老婆谷厚芬的率领下,正忙着在水库边淘菜和清洗碗筷,显得既紧张,又有条有理,完全用不着他操什么心了。于是温支书就在心里感叹了一声:“还是商品经济好哇!”
原来,除开支客司温老二外,不论是大师傅这样的“专家”,还是那些烧火、洗菜的女人和挑水劈柴搬桌子的杂工,温支书今天都是事先和他们讲好报酬的。烧火洗菜的女人,每人30元,外加一块肥皂。挑水劈柴的杂工,每人40元,外加一条毛巾。大师傅办席按桌数算,每桌15元,外加香烟一包。
温支书也不知道这些规矩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又是谁带头兴起的?起初,温支书对这个规矩非常反感:“井水挑不干,气力用不完,几千年来,不是哪家有事,邻里打个招呼,就去帮忙的吗?出点儿力就要给钱,这个时代还有没有一点儿互相帮助的精神了!”但不管温支书怎么想不通,时代发展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一个显著的事实就是:如果你不给钱,就请不到人帮忙!渐渐地,温支书也就想通了:人人都在铆足劲挣钱,你凭什么要人家白给你帮忙?气力是用不完,可人家不给你帮忙,到城里做“棒棒”,一天还要挣几十元呢!再说,帮忙是人情,人情终究是要还的!你欠了人家的情,就是欠了人家的债。给了钱,你也不欠人家的债了,无债才能一身轻!这样一想,温支书又觉得给钱没什么不好,倒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了。给了钱,你看看,大伙儿干活多巴心巴肠,连碗筷都是由大师傅带来的,自己只当甩手掌柜,一点儿也不用操心,这样多好!
中午十二点多,乡政府一干人在赵副乡长的带领下,比温支书预计的时间提前到了。一阵迎客炮响过后,温老爷子的寿宴开始了。由于席桌多,院子里摆了三桌,其余的都摆在了宽宽的库坝上。虽然库坝上没有遮挡,阳光直接晒到了人们身上,但由于山里的温度比平坝低,加上水面的湿气夹着馨香的植物气息不断袭来,令人感到特别的清爽,所以也就抵消了阳光的暑气。刚把杯筷摆好,人们就“呼”地围了上去,把位子占住了。先前打牌的人更干脆,连身子也没动,稳稳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乡下坐席,大家都喜欢坐第一轮,因为第一轮的桌椅板凳及杯子碗筷,都会比下一两轮干净一些。温支书想给乡政府来的客人匀一桌,赵副乡长知道这样会得罪其他客人,就对温支书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才来,正好休息一会儿,就下一轮吧!”温支书听了,只好作罢。
接着,大师傅开始上菜。先上的是凉菜。凉菜是大师傅昨天晚上才现卤的。一盘猪耳朵,一盘黄牛肉,一盘黄豆干,一盘牛肚条,一盘鹅肝,外加一盘鸡凤爪,六只盘子呈莲花瓣状拼在每张桌子上。大师傅的手艺果然不错,摆在桌子上的六盘凉菜,无论色、香、味,一点儿不比城里王记卤菜馆卤出的差,加之刀功更绝。单从刀法上看,就有直切、推切、拉切、铡切、斜刀切等,因而,除开凤爪以外,摆在盘子里的每样菜,都不薄不厚,片片均匀,增一毫毛则厚,减一毫毛则薄。阳光下,猪耳朵晶莹透亮,黄牛肉红中带紫,黄豆干白中发黄,牛肚条黄中带白,鹅肝亦紫亦黄,菜一上桌,就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声。凉菜上完,接着就上蒸菜。蒸菜是仿传统的九大碗蒸的,不过除开一道酥肉还是过去九大碗中的内容以外,其余的菜都不是过去的“肥大块”了。首先上的自然是一海碗酥肉,是用猪脊肉拌豆粉经清油炸熟,再加上适当的水在屉笼里蒸焖而成,出笼时再在上面淋上香油,撒上了葱花儿、姜末儿、胡椒面、辣椒面、蒜泥水等作料。菜一上桌,香气袭人。
这是一道“头子菜”,不但要先上桌,中途吃完了,也不能提前收碗,必须要等到下席时,和其他碗筷一道撤下去。紧接着上的,是一只清蒸蹄髈,足有两三斤重,汤面上也浮着葱花,轻轻剥开外面一层猪皮,里面全是一坨一坨的“耗儿肉”。第三道菜上的是一只全鸡,头从一只翅膀下伸了出来,嘴唇微张,似是打鸣的样子,鸡的肚子里塞着沙参和贝母。第四道菜是一只卧在汤盆里的鸭,汤里飘着细细的海带丝,那鸭仿佛正在游动一样。第五道是一只王八卧在八个鸽子蛋上。第六道是一盘红糖糯米。第七道是一道芋儿打底子的芙蓉蛋。第八道菜是一道瘦多肥少、用榨菜打底子的扣猪肉。第九道菜就是大师傅在里面厨房里炸出的,浸了糖醋汁的糖醋鲤鱼。蒸菜上完,马上跟着就是炒菜。炒菜除了一盘青椒肉丝外,主要是以素菜为主,如炝白菜、清炒苦瓜、空心菜、干煸四季豆等。最后上的一钵清汤,清澈见底,汤白如玉,又令大家拍案叫奇。温支书在众人的吃喝和赞叹声中,一桌桌举杯敬酒,说:“大家多吃点儿,啊!坐席莫客气,客气饿自己,啊!”脸上带着一股自豪之情。
温支书在前面走,傻老三也跟在后面,在一桌一桌席间穿梭。他可不是给客人敬酒,而是流着长长的口水,在每张桌子上东瞅瞅,西看看后,就小孩子似的合着双手叫起来:“嘎嘎!嘎嘎!”然后,趁人不备,伸出一只大手,猛地从桌上抓起几片猪耳朵或撕下一只鸡腿,塞到口里。也有人见他来了,就先夹几片菜塞到他手里,然后很同情地看着他走到下一桌去。温老二见了,过来要把他拉开,但傻老三个子和力气都比温老二大,温老二才拉他一下,傻老三一双油渍渍的手反过来把温老二一推,温老二就后退了好几步。众人见了,就对温老二说:“算了,他知道什么?他要是知道什么,又不会这样了!”温老二就只好作罢。
第一轮吃完,接着开第二轮,这一次,温支书终于把乡政府来的客人安排到院子里的桌子上坐了。开席不久,温支书又开始给客人敬酒。他敬完院子里的三桌后,端着一杯酒来到了库坝上,刚把酒杯举起来,正要说话时,酒杯像是没端平似的,里面的酒突然从杯口洒下来,把温支书胸口的衣服淋湿了很大一片。温支书感到有些奇怪,就有些自嘲地说:“刚才没喝几杯嘛,怎么杯子都端不稳了?”话音刚落,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摇晃,桌上的杯、盘、碗、碟等,都像舞蹈一般跳动起来,汤汤水水纷纷溅到客人身上。
正在客人和他都在惊疑的时候,扣在临时土灶上的铁锅里的蒸笼,“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同时,刚才还波平如镜,水汽氤氲,温柔得令人恨不得去履褪衣,一头扎入那天然纯净的怀抱的水库,突然掀起一排浪头,涌上库坝,卷走了掉在地上的碗筷,将客人的裤子和鞋袜浸得透湿。人们失声尖叫,纷纷往库坝两边的高处逃窜。温支书和客人一起,逃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这时,院子里已是乱作一团,碗筷和饭菜被抛得遍地都是。但温支书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了,他站在院子外边,看着水库里像是烧开了的水面,想起曾经在电视里看见过的水怪,以为水库里也藏着一个水怪,今天就要现身了。他屏声静息,眼睛落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待着水怪浮出来。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不好,怕是地震了!”
温支书听见这声带有疑问的喊声,身子像打摆子似的抖动了一下,从一种愣怔中醒了过来。他马上把手卷成喇叭状,回头冲四处惊恐万状的客人喊了起来:“地震来了,大家赶快躲到开阔地带里,院子里也不要留这么多人……”喊声未了,温支书立即惊得把后面的话缩回了喉咙里——他看见傻老三还在库坝的桌子间,一面手舞足蹈地“嘎嘎、嘎嘎”地叫着,一面去捡那些翻倒在桌子上的菜吃。温支书停了一下,才回过神,冲傻老三叫了起来:“老三,快过来!”
众人也明白了,跟着温支书叫:“傻子,危险,快回来!”
可傻子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在库坝上大嚼大咽。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烈的山摇地动,将人们摇晃得站立不稳,傻老三也像被人摔了跟斗一样,“啪”的一下摔倒在库坝上。还没容他高大的身躯爬起来,水库里一排丈多高的浪头打在了库坝上。眨眼工夫,傻老三和库坝上的桌椅板凳,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