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荷荷呀?”龚文军对着电话喊了一声,他觉得鼻子有点儿酸。
“哎,爸爸!”女儿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声音很轻。从女儿的电话里,还传来一个人讲话的声音。
“你那里说话方不方便?”龚文军问了一句。
“没什么,爸,我出来了,你说吧!”女儿的声音高了起来,又恢复了活泼、调皮又亲切的神态。
“你们这么早就在开会了?”龚文军问。
“爸,你看看都什么时间了?差十分钟就要到两点半了,我们已经开了一会儿会了!”女儿说。
“什么会,重不重要?”龚文军马上问。
女儿说:“乡干部会,一般的,安排近段时间的工作!”荷荷说完后,问,“爸,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龚文军说:“那好!散了会后,跟领导请个假,回去看看你妈妈!”
“爸,你到哪里去?妈妈检查出是什么病?”女儿的声音急迫起来,带上了一种焦虑的成分。
“我到县上去了!你妈的病……”龚文军本想把郭书记找他的事告诉女儿,可他迟疑了一下,没说,仍然接了杨梅的病说,“也没什么大的,胃炎。不过,你今后还是要多回去陪陪你妈,没你妈哪有你……”龚文军声音哽咽起来,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真想把真相全部告诉女儿,可既怕影响了女儿的工作,又怕女儿藏不住,在母亲面前露了馅,那样会让杨梅丧失生活的信心的。
但女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在电话里说:“爸,你放心去吧!我等会儿就去向领导请假,散会后就回家!”
“那好,就这样了,你去开会吧!”龚文军不想占用女儿太多时间,就准备结束通话。
“拜拜,爸!”女儿甜甜地说了一句,挂了机。
电话结束很久,龚文军还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发愣。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和女儿通电话,他都像对乡干部布置工作一样,就那么简简单单几句,干脆明了。不是女儿不想听他的,而是他感觉女儿已经大了,在很多方面,都比自己优秀,已经用不着他再婆婆妈妈地嘱咐了。另一方面,女儿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他看得出来,女儿对待他们,比别人那些亲生的孩子对待父母还要亲。那种父女间的亲情,也用不着他们多说,双方都能感受得出来。但今天,龚文军心里突然涌动着很多话,想和女儿聊。要不是女儿开会,他说不定会把电话一直打到县城。他知道女儿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说了要请假回家就一定会请假回家。女儿有一辆“嘉陵”轻型摩托,两个多小时就能从下石岭子乡回到老家她母亲的身边了。一想到这里,龚文军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汽车下了山,很快来到了檀溪河边。檀溪河发源于上面乌龙山、五子山的崇山峻岭中,流经磨盘乡、上石岭子、下石岭子乡、茅坪乡、城西乡,最后在县城进入三江交汇的铜牛江,可以称为是这几个乡的母亲河了。河面上一座水泥桥,是上石岭子乡通向县城的必经之路。汽车刚开上引桥,还没有正式来到桥面上,龚文军和“老拱”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车身一阵颤抖。龚文军看着“老拱”急忙问:“汽车好像在抖?”
“老拱”说:“是呀,难道是胎爆了,我下去看看!”说着,刹了车,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车胎好好的。
“老拱”奇怪了,又跳上车,准备重新发动汽车,可这时,车子再一次猛烈地摇摆和颠簸起来,别说龚文军在车内被颠得左右晃动,就连“老拱”,也被晃得双手把握不住方向盘了。同时,桥面传来一种“嘎吱嘎吱”的,像是筋骨要被拧断的刺耳的声音,河水也像煮开了一样沸腾起来。龚文军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努力稳住身子朝外面看去,发现整个大地都像打摆子似的不断颤抖。在一刹那间,一个意识突然涌到了他的脑海里:“地震!”他突然对“老拱”喊了一声:“地震了,快退回去!”
“老拱”听到龚文军的喊声,也明白了过来,猛地一拉刹车,汽车往后一跃,退到了引桥后面的平地上。就在这时,水泥桥发出一阵更强烈的“嘎吱”声,龚文军看见桥面扭得像根麻花,接着就从中间断了,扭断的桥面和桥墩纷纷坠入河中。
温支书在乡上把钱交给董万成以后,就回家了。要在平时,温支书不会这么早就回家的!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这个“温吞水”也变成了一个急性子。
温支书的家在团结水库的库坝旁边,离库坝只有几十步远。上石岭子乡虽然有檀溪河这条母亲河流过,可这个“母亲”却似乎不太眷顾孩子,全乡只有两个村的部分土地能享受到它的福荫。上石岭子乡人为了活命,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业学大寨”中,举全公社之力,在虎尾山下石子岭与大堡寨两山对峙的温家沟里,修起了一座可以灌溉上石岭子乡四个村的中型水库。因是全公社人民共同劳动的结果,故取名叫了“团结”水库。温支书的家原本不是在现在这个位置,而在库尾一个叫土地嘴的地方。责任制落实后不久,身为村干部的他就把家搬到库坝旁边来了——这就是当干部的好处!当干部一点儿便宜不占,哪个虾子才会来干这个差事!温支书当年相中的是库坝旁边那座用于提灌的变电器——可以直接从上面把电接下来,办一个米面加工坊,所以温支书就不辞辛苦搬家了。
辛苦是一时,发财是一世嘛!可是,温支书可以有占便宜的小念头,但无法阻止社会的大变迁——米面加工坊没红火两年,小型农业机械就进入了很多普通的百姓家,村民打米磨面哪儿方便哪儿去,并不因为温支书是干部,就特地来惠顾他。温支书修房的本钱都没赚回来,机器就冷在屋子里喂蚊子,于是就有些后悔了。可后来温支书就不后悔了,到现在不但不后悔,还为当时搬家的决策而感到英明无比!这一方面是因为住得久了,像狗一样有了一种恋窝的情结。另一方面,是因为温支书的观念变了。原先在土地嘴,出门就爬坡,路无三尺平。现在库坝这儿,不但地势开阔得多,而且风光特好。站在门口,如果远望,只见远峰层叠,山色如黛。如果近观,水面如镜,波光潋滟。如果远处近处一起观看,那就是峰峦环抱,水天一色,烟波氤氲,倒影幢幢,树影婆娑。水库周围,春季桃花红、李花白;夏天柳成行、树成荫;秋日里红橘红、柚子黄;冬季里来蜡梅香!一年四季,树上有小鸟儿歌唱,水里有红嘴鲤鱼儿欢跃……温支书开始并没有觉得他就生活在画中。
几年前,县上派来一个年轻女娃子,到上石岭子乡指导税费改革工作,到了温支书家一看,立即叫了起来,说:“温书记,你可是生活在画卷中呀!”温支书说:“什么画卷?是画卷我和你换吧!”年轻女娃子说:“真的,温书记,要是我爷爷有这样一个地方养老,睡着都要笑醒呢!”说着,举着一部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了许多相,然后把照片一一摆在温支书面前,说:“温书记,你看,是不是像在画里?”温支书一看,个虾子,果然和墙壁上挂的画片一模一样。他这才开始注意起自己房屋周围的环境来。紧接着,不论是电视还是广播,都大讲特讲起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的道理来了。
开头温支书也没把那些话放在心里,反正那些广播匣子里说空话够多的了!“这人就生活在自然里,怎么没有和谐相处?”温支书有些不服气。可听得多了,就悟出了一点儿道理,原来这人活在世界上,除了吃穿以外,还要讲究一个生存的环境。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就是说人要住在一个有山有水有草有树有花的地方。自己现在住的库坝,不正是这样的吗?于是就庆幸当初搬家搬对了!小康虽然没有实现,但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一条,总提前实现了,两头老子总占到了一头!让城里那些虽然实现了小康,却提着鸟笼子挤到屁股大一个公园打太极拳的老虾子们,到我这儿来看一看,不让他们羡慕得血压上升才怪!
温支书回到家里时,一些客人已经来了。早到的客人除了几个本家之外,自然是谷厚芬的娘家人和自己一大帮老表、姨兄、内侄、外侄等一干亲戚。因为都是老亲老戚了,来了也不客气,三五成群,在院子或库坝上,各自围着一张桌子,或打麻将,或推牌九。打的打,看的看,看的比打的更着急,不时发出捶胸顿足的叫声。一些不打牌的,就聚到一起,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漫无边际地吹壳子聊天,时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论,却又是亲切友好的。小孩子们自成一伙,他们有他们的玩法。野一些的,或在人群中来往穿梭,大呼小叫,或在宽宽的库坝上你追我,我赶你。文静一些的,用几根橡皮筋套在手指上,你翻过去,我翻过来,其乐融融。温支书五十岁的傻弟弟温老三,比温支书高出了半个头,长得牛高马大,反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灰色衬衣,敞着胸,露出一个肥硕的大肚皮,赤着一双蒲扇似的大脚,嘴角挂着一溜涎水,一边围绕着麻将桌走来走去,一边很好奇地“嘿嘿”傻笑着。走着走着,会伸手去摸摸别人面前砌成墙的牌,被人一巴掌打在手背上,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引来众人一片笑声。
在库坝和院子交界的空地上,用砖块和石头,一左一右砌了两个很大的临时灶台,分别支着一口大锅。一口大锅里,屉笼叠了一人多高,一口大锅里支立着一口差不多有黄桶大小的木甑,几个人分别往两口灶膛里塞着木柴。木柴是几年前就砍下的,早已干透,此时在灶膛里撒着欢儿,火焰蹿出灶外,把烧火人的面孔烤得红亮亮、汗津津的,仿佛上了一层釉。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从用屉布扎紧了的锅边,努力挣扎着往外冒泡儿。屉笼和木甑周围,水汽弥漫,热浪腾腾,蒸汽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米饭和肉的香味。除了往灶膛里塞木柴的人外,屉笼和木甑旁边都没有人。在叠着屉笼的灶台边,还用两根板凳搁了一张洗得发白的木门板。这木门板既是大师傅刚才切肉的案板,又是等一会儿开席时,搁放席碗的临时条桌。阳光下,满门板放着油汪汪的光芒,给人一种无处不是油水的印象。一只大黄狗在门板底下,鼻子着地,四处闻着,不时打出一个馋涎欲滴的喷嚏。右耳朵根上夹支圆珠笔,胳肢窝里夹了一个小学生作业本的温老二走了过来,在大黄狗的屁股上,猝不及防地踢了一脚,并叱道:“走开,闻什么?”黄狗轻轻叫了一声,果然将尾巴夹在大腿中间,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