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认识梁锡华,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期间。那时,余光中从台湾到香港已满两年,系里来了两位新同事,一是余光中的崇拜者后成为研究家的黄维梁,另一位是从加拿大来的梁锡华。
梁锡华又名梁佳萝,广东人,伦敦大学博士,他的专长是研究徐志摩。1979年起在台北出版过《徐志摩新传》、《徐志摩英文书信集》。另有《且道阴晴圆缺》、《祭坛佳里》、《己见集》、《梁锡华选集》等等。
《徐志摩新传》是梁锡华最重要的一本书,它“新”在结构别致,他人已说过的情节少提或不提,反之则广加征引及细加叙述;“新”在提供了不少新史料,如《从出生到留学》一节,详述了徐志摩在各学校选修的课程、各科分数以及在哥伦比亚大学所写的学术论文《中国妇女的地位》。“新传”还具有新颖的史识。过去的文学史把徐志摩描绘为一位热情活泼的公子哥儿,是颓废没落的资产阶级文人。可梁锡华的看法与大陆学者不同。他认为徐志摩也有严肃的一面,乃至有相当浓厚的政治兴趣。正因为此书比过去的研究有所超越,故大陆80年代出版的徐志摩研究论著,不少都参考或引用过梁锡华的研究成果。
梁锡华研究徐志摩曾得到余光中的提携。他最初在文坛露面的几篇文章,是余光中帮其推荐在台湾报纸副刊发表的。余光中那时只知道梁锡华写论文时,常在末尾附上长长的注释,是典型的学院派,他却未料到梁氏也能写得一手诙谐风趣的散文。在余光中的香港同事中,以写散文著称的有陈之藩和蔡思果,现在又加入了梁锡华这样的文坛新秀。
一篇序文之所以有声有色,来自作者对被序者较深入的了解。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写起来便容易隔;若只有这层关系而不能从人品深入到文品,写出来的文章就会一般化。余光中对梁锡华虽然谈不上完全了解,但他对梁氏的朦胧直觉,是准确而有趣的:
锡华为状,文雅清瘦,额发斜覆,常带微笑。锡华为人,谦逊揖让,随和克己,广座之间,因缘乘势,更少独据筵首,争揽话题。五年下来,我们的交往不疏不密,真正是其淡如水。他不是一个自我中心的水仙花人物,谈笑之间很少“自传性”,所以相识多年,纯以神遇,对于他的“身世”所知不多。中大群彦之中,真假“太空人”之多,难以分辨。我只朦胧直觉,锡华不是单身汉,但也从未见他双身过,急得我这位好奇的太太不断向我打听,但我又怎么知道呢?偶尔锡华席间乘兴,也会自述身世一二,却又语焉不详,令人禅机莫测。后来思果写沙田人物及于锡华,就因资料不足,下笔欠准,而引起小小的“茶杯风波。”说真的,我对锡华身世的了解得知于他笔下的这本《挥袖话爱情》的,竟多于得知锡华之口。
笔者也曾和梁锡华在香港司徒拔道的岭南学院共事两个月。和余光中一样,我和他的交往也是淡如水。我曾为一本台港作家辞典撰写梁锡华的小传,对他的生年经多方考证,仍把握不准,好几种辞书记载的均不一样,这更增添了梁锡华身世的神秘色彩。
余光中为人写序,不像有些人那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而是把书稿从头至尾细读一遍,每页差不多都用红笔勾住,然后复读勾出来的部分加以整理、组织,就成为一篇序文。他读梁锡华的《挥袖话爱情》,就是这样做的。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余光中将梁锡华的文章分为内篇与外篇两种。所谓内篇,是第一辑所述或为作者的学业、工作、爱情,或为山居闲逸之情,夜游之趣,较重内心世界。所谓外篇,多为游记,足迹远及印度、尼泊尔、菲律宾、巴黎、香港,偏重外在的描写。在余光中看来,梁锡华的内篇深入心灵,自传性自然颇浓,外篇虽然琐述旅途种种,但因小见大,也可以见出作者的个性。然则从这些散文里,余光中能看到怎样的一个受序者呢?他看到的是一个克己待人、能屈能忍、雅俗相忘的谦谦君子,偃蹇而不愤世嫉俗,狼狈而能豁达自宽,所以人生的失意,行旅的差错,到了他温柔敦厚的笔下,刺人者少,自嘲者多,反而味之津津,几成赏心乐事了。几篇游记里面,旅途的不便不快、进退两难,似乎和他特别有缘,他却都能逆来顺受,窄里求宽,优游自得。其实旅途即世途,能安旅途即能安世途,这么说来,作者竟也有点哲人气度了。但在另一方面,作者诙谐恣肆的笔调背后,有时也自有严肃的命意,或是悲寂的胸怀。内篇的后三篇,最能窥识作者的真情:《怀念与感谢》的温厚,《博士“真腻拖”》的放达,读来最为感人。尤其是《博士“真腻拖”》一篇,一气呵成,动人如小说,逼真似电影,读到“坟地班”那一段,令人真要徒唤奈何,这时重门危厦,阴影深长,真有黑白电影的压迫感了。
大凡写序高手,不但风格独具,而且兼擅书评、作家论。在余光中的序文中,有长达万字的,也有介于“短篇”与“长篇”之间。序梁锡华的《挥袖话爱情》,属后者。虽然难免有“文被催成墨未浓”之感,但能超越那种“表扬稿”的俗套,而深入精警可诵的境界,有时还具有幽默家的风度:
大体上,锡华运笔行文,流露的多是谐趣,其中境界,从露骨的滑稽到藏锋的讽喻,不一而足。这一点,倒和他专门研究的徐志摩路数不同。我只觉得,谐趣之于文章,宜似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却不宜处心积虑,刻意追求,否则予人纹多于水之感。幽默文章之中,挖苦的对象若是作者本身,则不但可免伤人,更有去伪存真,为幽默而自贬的慷慨气度,最能赢人同情。真正的幽默必能反躬自嘲,所以像鲁迅那样刺人而不刺己,也未免太紧张了点。锡华的幽默笔锋,刺人少而自嘲多,固然由于谦逊的天性,但也望他适可而止。盖幽默文章,虚实交错,常用反语来衬托正言,以达形影相证之功。但天下三分,反语最多一分,如果反语太多,则正亦似反,到了正反难分之际,就难反正了。过分自嘲,为幽默所作牺牲也未免太大,所以也希望锡华手下留情。
余光中一再希望对方“适可而止”、“手下留情”,温婉中饱含着对受序者的爱护和批评。
无论为谁写序,余光中总为被序者所取得的文学成就而高兴。他俯仰文坛,亲近作家,留连文本,投入写作,对天下一切充满妙趣的妙文,他都击节赞赏。在余光中看来,梁锡华全书最好的叙事文章,应推《我看香港》之中《平民“夜总会”》那一整段。这种市井文学在梁氏笔法下,可谓大放异彩,真想不到半生远托异国的洋博士胸中,竟有这么多章回小说的江湖杂学。余光中特举下一段为例,说明不但陈之藩与思果难以插手,就连高阳也要点头: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法号“定前知”的“夜总会”居士。他头戴瓜皮小帽,御玳瑁眼镜,黑袍玄履,标准的先知气派。他发预言时,把衣袖卷起,长长的瘦指在看相者的脸上东窜西舞,他那些带油烟味的伟论我印象最深的是“拿!拿!拿!你四十岁交眉运,苦境已过,艰难全消;到那时,哎呀,狮子滚球嫌地窄,大鹏展翅恨天低,内有妻妾儿女,外有生意行壮。一帆风顺日,实至名归时,我定前知如不应验,你即管破招牌,蹋档口,报差馆;但老哥你发达之后,勿忘登报送匾,多积阴功,至理名言,就此为止。”这些雅驯的文辞,一下子就抹上我的小心头,比之由父亲戮力恶补的论语、孝经的教训还铭心刻骨,至今半字不漏,真是奇迹。某夜有好事者对先知说:“你看这小家伙怎样?他常来这里的。”定先生向我笑了一下,提起食指,悠然侧手道:“小儿无定相。”我虽然觉得万分遗憾,但以后想起那五字名句,也感到是已获异人一言之赠了。
梁锡华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影响最大者是对“与抗战无关论”的重新评价。为这个问题,梁实秋背黑锅,被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梁锡华不受成见的束缚,最早起来为梁实秋翻案。他在1980年6月赴巴黎参加抗战文学研讨会时,提供了一篇用英文写成的专讲梁实秋抗战时期散文的论文《风暴之眼》,提到了“与抗战无关”的论争,认为梁实秋并没有反对写抗战的作品,而是主张抗日时期也可以写一些与抗战无关的作品。这是在提倡题材和风格的多样化,左翼文人批判他是出于一种误会和曲解。为此在会上引起不同意见的交锋。有人猜想梁锡华有意与流行看法唱反调,是受了某方的金钱和利用而持矛飞往巴黎存心冲刺闹事;也有人怀疑他是梁实秋的亲属,奉命替同宗前辈上阵厮杀。会后回到香港,亦有人在报上向他施放暗箭,但梁锡华不顾个人荣辱,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评说历史,这就是夏志清在研讨会上对记者说的“小梁挑大梁”这一典故的由来,也是余光中序题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