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经常收到海内外文朋诗友寄来的著作,其中有文友向他索序,以为自己的著作增光。
余光中为他人写序是从中年时期开始的。他的书桌上常常放着七八种等待他写序的文稿。这对忙得恨不得有九条命的余光中来说,无形中成了负担。
一旦答应为文友写序,余光中决不会敷衍地奉上一篇不痛不痒又无文采的文章。他力求做到见解高超,文字生动。这样不但有助于读者了解该书,而且还可促进文学批评的发展。
向余光中求序者,其作品一般都达到相当水准,另一方面与余氏也有一定的交情。只要答应写序,余光中总是牢记心上,但常常出现意外情况,如参加某项重要活动,或学校有事腾不出空,因而按时交稿就不太可能。这时,索序者就成了债主,常打电话催问,这使余光中感到尴尬和不安,他常发牢骚说:“奇怪了,我又没跟人借钱,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多债务,永远都还不清呢?”急了,他就咬牙切齿地说:“政府真该订一条法律,禁止出书写序这种不良风俗。你自己出书就出吧,为什么要拖别人一起下水呀?这真是不道德的行为!”
索序人形形色色,其中有诗友,有散文家,有画家;有过从甚密的朋友,有只见过一面的作者;有同代人,更多的是后起之秀。多半仍活跃在文坛,也有个别的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温健骝就是这样一位早折的英才。
余光中认识温健骝,是26年前的事。那时余光中在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兼课,温健骝是外交系的香港侨生,跨系选修余光中的《英诗选读》。他的中英文基础扎实,对诗尤其有锐敏的感觉,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简直不敢相信他是粤人。他曾获耕莘文学院举办的“水晶诗展”征文比赛冠军。余光中看见自己的高足获奖,作为评判的他当然分外高兴。
余光中为《温健骝卷》作序,源于温氏逝世后的11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古苍梧和黄继持合编的温氏作品集,郑树森要余光中为台湾允晨版温健骝诗集作序,其理由是“你不但是他的老师,更影响了他早期的创作,对他了解较深。”
要为温健骝这样一位后来左倾,与余光中政治理想、文学观念背道而驰的学生作序,远非像郑树森说的那样简单。余光中在《征途未半念骅骝》中回忆道:在美国西部教书时,温健骝带着他的美国女友玛莲到丹佛来看他。这时,老师发现这位学生受保钓运动的影响,思想激进,文学观念也作了大幅度更新。他留下一卷手抄诗稿向老师索序。显然,这时的温健骝早已不是耽于锦囊妙句的唯美诗人,却像一位忧国忧时的志士了。
再过了三年,余光中从台湾回到香港,出任中文大学教授。这时温健骝也离美返港,两人又在维多利亚谈诗论文。但这时见面的气氛比上次显得严峻。以私来说,他们是师生关系,温健骝见到余光中也执弟子礼甚勤。以公来说,温健骝不再盲从老师,自己另开辟了更宽阔的天地。这时他心仪的是普罗文学,是鲁迅的投枪般的杂文,是当时中国大陆流行的浩然写阶级斗争的小说和严阵的政治抒情诗,而所扬弃的是有颓废情调的李贺、徐志摩、康明斯的作品。在思想上,温健骝向往大陆的社会主义而否定台湾的资本主义,认定中国文学的前途不在台港,而在轰轰烈烈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大陆。在他看来,台港及海外作家再怎样努力,所写的总是孤芳自赏的个人主义文学,而不可能像大陆的工农兵文艺可以走向亿万人的心灵。
温健骝曾在信中向余光中述说自己思想、艺术上的这种转变,希望老师也要跟上时代的潮流。作为老师的余光中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信仰的,他认为大陆虽然广土众民,按理应为中国文学主流之所托所依,但是实际上其时正当“文革”末期,主流文学是歌颂“文革”和斗走资派,故海外的作家完全用不着妄自菲薄而甘居末流。余光中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追述此事:
我不禁想起十年以前,正在“文革”末期,有一位颇具才华的青年诗人从美国写信来港,说像我这一辈的人,今日仍在海外写其孤芳自赏的个人作品,对于整个中国文学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今日的文学史当然是由大陆来写,我们的努力不过徒劳。他信里的“今日”指的是1974年。当时他的意识形态仍以毛泽东思想为准,认定普罗文学才是真理,海外的作家只属于没落的阶级,早已游离于历史潮流之外。也就因此,他的博士论文写的是浩然。在台湾,他曾经是我英诗班上的高材生,后来写这封信给我,颇有“吾尤爱真理”的苦谏精神。我们在信上辩论了三两个回合,当然是没有结论。不久他以英年病逝于香港。
温健骝在生命的后期认为文学不但要谈主义而且还要实行,文学理所当然地应为政治服务,应为阶级斗争呐喊,应该表现“我们”而不应该写小我。如果他不是生命如此短暂,而能看到大陆今日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文坛也不再是“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许多高校不再视台港文学为洪水猛兽,还成立了研究台港文学的众多机构,他也许又会“觉今是而昨非”了。
古代作家为友人出书作序,着眼都在人本。序中难免交待与索序者的交往,这就是所谓忆旧,此外还会在后半部分展望未来,其精神在人本则一。苏东坡这些作家认为,只要把评述对象交待清楚了,其文就包含在里面了。余光中继承了中国序跋这种“人本”传统,但又不囿于这个传统。他常常从作者其人引到其文,从人格的背景引到风格的核心,务求探到作者萦心的主题、着力的文体或诗风。如余光中论述温健骝早期作品《苦绿集》时,从书名说起:苦绿者,惨绿也,令人有惨绿少年之想。书名的意象,绿而云苦,通感的感性有李贺的味道。健骝早年最嗜昌谷,他的少作也往往在强烈而浓丽的感性中,表现出凄苦酸刻的心境。《苦绿集》里头颇有一些作品,或通感,或散句,或隐约,或显明,看得出是与李贺的古锦囊相通。
对余光中来说,写序不但是阅读文友作品的过程,而且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序言本是一种被动的文章,原不在写作计划之内。受序人往往是文友,对你颇尊重,深具信心,相信你的序言对他有益,说得轻些,可以供他参考,说得重些,甚至为他定位。余光中用比喻说明这一点:这种关系之下,受序人有点像新郎,新书有点像新娘,写序人当然就是证婚人了。喜筵当前,证婚人哪能不带笑祝福呢?但是贺客满堂,又有几个人记得他的陈腔客套呢?于是,余光中不把序言写成庆贺开张大吉的花篮,而是写成带学术探讨的文学评论。他这样比较自己与受序者的差异:
三联版的《温健骝卷》在阐述作者生平时,明确指出“早年诗风颇受余光中作品的影响”。如果这是褒语,则我不敢照单全收,一概“掠美”。如果是贬词呢,则不免有点“冤枉”。健骝留台期间,正当《莲的联想》集的尾韵,受我影响是难免的,但即使在当时,他的中、英文造诣已自不弱,甚至诗学也已不浅:英诗之学虽云出我门下,对于中国古典诗的研读恐怕只有比我广泛。我必须指出,政大外文系的主修生温健骝,折冲尊俎未必有何心得,但是在文学上已经是一位不可轻估的小学者了。当时我刚在《文星》上发表了长文《象牙塔到白玉楼》,正津津乐道李贺,很自然地也感染了健骝。日后他熟读李贺,用功之深,更甚于我,追摹昌谷冷艳风格之勤,也比我持久。他这种昌谷风的基调,可说回旋于整部《苦绿集》里,一直持续到1969年底。我对于昌谷诗境的低回,只到60年代的中期为止。1964年秋天,我去美国教书,一时之间还摆不脱那位多病的中唐少年骑驴的背影。但是两年后的夏天,回国的前夕,在慷慨的情怀中完成的那首《敲打乐》,无疑已是我挥别李贺的手势。等到我再回国,《在冷战的年代》便开始了,中唐已远。
这里尽管是在说理,但加入了情趣;尽管是以长辈身份发言,但决不嫉妒青出于蓝。
古之序文,虽然简洁浑成,但对所序者为文着墨不多,分析不够,更罕见举例,余光中和这一做法相反。他举温健骝《十四行》的前二段证明温诗确实存在凄怆苦涩的心境,加上对于时间压人而来的无助感。就一位24岁的青年说来,也未免太早熟太自伤了。这种例证,不仅是为了落实论点,而且也是为了满足读者欣赏之需。
在台湾,有一小批深受余光中影响的所谓“余派诗人”,温健骝正是其中之一。《苦绿集》在经营感性、使用典故、酌采文言词藻、追求古典风格方面均可看出余“腔”。《夜未央》这一首也确实近于《莲的联想》体。美文《星焚夜半》亦有《逍遥游》的味道。但余光中公正地指出:温健骝并没有亦步亦趋自己,如温氏并未采用《莲的联想》集中惯用的格律段式,也少见自己惯用的古今对比。温健骝所写的形式,大半仍是自由诗。此外,温健骝还受痖弦、叶珊、郑愁予及大陆诗人卞之琳、辛笛的影响。余光中这样全面地评论温健骝的人品和文品,所写的就不是一般的序言,而简直成了论文。由此文的构思与主旨、气势与韵味,可看出余光中写序决非是应酬的祝福和免费的广告,而是综述作家的生平道路,为受序者作文学史的定位。就这点而言,余光中颇有爱写长序的夏志清之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