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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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中国文坛近貌》的遗憾

余光中在境外了解大陆文学动态,一个重要途径是通过海外出版的介绍中国文坛的新书。

1973年初春,旧金山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许芥昱回中国大陆访问了半年。他原想写一本周恩来传,鉴于“文革”期间大陆闭关锁国,不愿意接见外人,因而许芥昱吃了闭门羹,后改为访问几位著名作家。虽然获得批准,但也障碍重重。许介昱回国后为此写了一本《中国文坛近貌》,分别由美国的“葡萄陈酿版”和美国的“企鹅版”先后推出。

余光中读了“企鹅版”的《中国文坛近貌》后,写了《闻道长安似弈棋》,在《联合报》副刊发表。此文夹译夹叙,转述多于评论。如第一部分转述了许芥昱会见沈从文、冯至、臧克家、袁可嘉、郑敏等五人的经过,占全书的六分之一,其中最有史料价值的是沈从文本人20多年来的遭遇。沈从文对许芥昱说:自己从前写过那么多小说,现在写不下去,主要是因为“现在要的是另一种小说了,我交不了货”。

这里讲的“另一种小说”,即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小说。本来,沈从文的生活根据地是湘西农村,对于农民与战士的性格,怀有不可言说的温爱,可他偏偏没有按照无产阶级的要求去创作工农兵文艺,反而加入了自由主义学者和作家的阵营,因而解放后受到大陆左倾文学史家的批判:“新月社是一个代表中国买办资产阶级的思想和利益的反动文学团体,它的主持人是胡适、徐志摩、梁实秋、沈从文等”。在这种压力下,沈从文心情忧郁,当然不可能放开歌喉去唱赞歌。许芥昱的采访来自第一手材料,态度平实和客观,因而余光中认为关心中国新文学的人,都可以作为参考资料阅读。他本人读后,也叙述了如下感想:

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背景下,沈从文放下他那支不合时宜的笔,而到没有风险的出土文物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如果环境宽松,真正提倡百花齐放,沈从文这朵花还是可以怒放一时的。但那时的极左路线“风刀霜剑严相逼”,沈从文只得用封笔表示自己的消极抗争。

余光中读许芥昱的访问记有一点想不通。那便是许氏作为1940年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学生,如今回国,不能执弟子之礼趋谒师门,反而令老师去拜访学生。而沈从文居然放下架子去赴约,一点师道尊严都没有,读来使人感伤。不过,余光中还不十分了解大陆的“文革”现状,在当时学生没有批斗老师就算好的了。另一点令人难以释怀的,是沈从文回忆自己的文学生涯时,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作家竟是丁玲、胡也频、闻一多、江青。前面两人是沈从文在北京写作时相濡以沫的文友,闻一多则是他教书时的顶头上司文学院院长,可江青算什么呢?余光中认为,胡适对沈从文有知遇之恩,徐志摩则在编《晨报》副刊时发表沈从文的作品,这两人应取江青而代之。可这两人后来都成了“反动文人”,沈从文自然不好让别人知道他曾投靠过新月派这个“反动文学团体”。

臧克家是“五四”以来最具影响的诗人之一。他早期的短篇抒情诗和中篇叙事诗,不少称得上精致之作。他出身于新月之门,但在文体上不以拘谨而单调的豆腐干体著称,在体裁上更拓宽了视野,以至成为20世纪30年代的著名作家。不少人常常把臧克家和艾青加以比较,并认为艾青的成就在臧克家之上。余光中不完全赞成这种看法。他认为,“艾青中文很差,也太欧化,不如臧远甚”。使余光中感到十分遗憾的是臧克家的名篇多为旧社会的产品,到了新社会“形势大好”之后,他反而退步了。余光中在这里讲的“思想进步,艺术退步”的现象,在20世纪80年代,内地也有人以何其芳为例讨论过。这确是有学术含金量的话题。还有,余光中贬艾扬臧,在大陆还没有人做过。作为学术评价的一家之言,谁都可以对艾、臧的成就进行比较。只不过,余光中对臧克家用的是先抑后扬的手法罢了。接下来,余光中就批评臧克家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接受新思想的同时受到了政治的干预,再也写不出《老马》那样脍炙人口的作品了。如臧克家下面这首诗:

毛主席巨手指道路,青天也能上得去!

旧的淘去新的来,二十六年风和雨。

成就灿烂金山高,胜利战线一条条。

春风又报春消息,奋战热潮压海潮。

余光中评论道:“如果这就是所谓民族的形式或是所谓欢悦的歌声,那只能说是一种退步。这样的作品,和古代的‘奉和圣制’之作,在本质上不知有什么不同?”

思想进步而创作退步,作家无法在创作上焕发青春,是因为文艺政策左倾,只要求作品“革命化”而不要多元化的结果。不仅是臧克家,还有“九叶”诗人袁可嘉、郑敏,在政治运动压迫下,“就像是一群被人废了一身武功的豪侠,洞察、想象、表现的魔力完全失去,缪斯的天赋完全任其浪费。”“他们又像勤奋致富的人,一梦醒来,手上的钱都贬了值,无人一顾像一把冥钞。前半生的成就非但不能予他们以自豪,反而可以解释为种种缺陷或罪行,成为恐惧和烦恼之源。许芥昱的出现,点醒了他们的回忆,带来了他们夭亡的梦,令他们悔恨,或者蠢蠢不安。”“文革”中丁玲、沈从文等人在30年代写的作品被当成大毒草批判,就是最好的说明。

余光中对许芥昱的书也有保留。首先,他认为许芥昱一面坦承今日中国大陆70年代的文艺是透明的政治宣传,一面又企图为“文革文学”辩解,说它毕竟是新社会新价值的产品,不宜用自由知识分子的标准去衡量,这和他书中的另一处论述无法自圆其说。余光中认为“文革”中原来右翼或自由派的作家如胡适、徐志摩、沈从文、朱光潜等人的书被禁,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连艾青、田间、丁玲、胡风甚至周扬等嫡系左翼作家的作品也全部被封存,则是绝对的排他性之明证。余光中这里用“排他性”说明对“四条汉子”的批判与排斥,未免小看了“四人帮”推行的极左文艺政策的危害性。打倒丁玲、周扬等人,不是简单的“排他性”的派别斗争,而是江青们要开创一个所谓“无产阶级文艺新纪元”。以鲁迅而论,他好像是唯一可存在的作家,但也不能窥其全貌,常常被大批判组肢解地引用,如由余秋雨统稿、署名“石一歌”的《鲁迅传》,便严重地歪曲了鲁迅。余光中认为,作为学养丰富的比较文学教授,许芥昱在内心上是不可能去支持这种批古斗今、唯我独尊的作品。余光中对《中国文坛近貌》的书名,也有意见,因为该书对近三十年来的台湾文学只字不提,这使余光中感到遗憾。许生活在海外,曾两度访台,对台湾文学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他的北边有诗人杨牧,南边有小说家白先勇。许芥昱只肯注目于“文革”时期荒芜的大陆文坛,而对弦歌不断、创作蓬勃的台湾文学竟严重忽略,这就未免太偏了。由于漏掉了填补“文革”真空的台湾文学这一块,故余光中认为《中国文坛近貌》里的“近貌”,恐怕就难以称为全貌了。

余光中的书评发表后,很快就收到许芥昱的来信。许信措辞温厚,很有风度。他除了对余光中文中某些问题略有解释外,表示无意反批评。许氏和余光中见过两次面,他们之间也有些共享的朋友,算得上是旧交了。许芥昱深知自己成书仓促,所以他十分理解余光中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