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登上诗坛的臧克家,得到闻一多、王统照的热情指导与精心栽培。他创作的《难民》、《老马》等诗作,以精炼的诗句表现了旧社会中国农民忍辱负重的悲苦生活。长诗《罪恶的黑手》,揭露了帝国主义欺压人民的罪行及其伪善面孔,是我国现代诗史上的经典性作品。
臧克家的创作态度一贯严肃。在《新诗片语》中,他说:“诗是容不得虚假的,一点浮矫的情感,一个生硬的事实(没深切透视过的)掺杂其中,明眼人会立即给你个致命的挑剔。”他又说:“现在,我们向诗人要求的诗句,不是外形的漂亮,而是内在的‘力’!因为时代是在艰困中,我们需要大的力量!力,不是半空中掉下来的,他是从生活中磨出来的!所以,一个诗人必得认真生活,然后才能使得诗句光芒四射,灼灼逼人。”在对格律认真的方面,他曾受新月派的影响,他本人也师出新月派,但不同于徐志摩们。他的诗根植在诗的泥土里。他的坚韧的生活态度,对青年作家影响很大。正如他在《生活》中所云:
……
灾难是天空的星群,它的光辉拖着你的命运,希望是乌云缝里的一缕太阳,是病人眼中最后的灵光。
……
在人生的剧目上,你既是被排定的一个角色,就当拼命地来一个痛快,叫人们的脸色随着你的悲欢涨落,就连你自己也要忘了这是做戏。
你既胆敢闯进这人间,有多大本领,不愁没处施展,当前的磨难就是你的对手,用尽力气去和它苦斗,累得你周身汗毛都擎着汗珠,你咬紧牙关不敢轻忽,……这样,你活着带一点倔强,尽多苦涩,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
1949年2至8月,余光中在厦门大学外文系读书。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在厦门的《江声报》、《星光日报》发表了七首新诗、七篇评论和两篇译文,其中《臧克家的诗——〈烙印〉》写得有见地,是研究余光中早期文学观的一篇重要作品。
在写这篇论文前,余光中认真读过闻一多为《烙印》所写的序言。在这篇序文的基础上,余光中更详尽地论述了臧克家在新诗史上的地位及其创作特色。
余光中认为,五四以后的新诗,多数在气氛上或意识上,仍摆不脱旧诗的调子,只能算是旧诗的翻译。至于有些学西洋诗的,也往往只吸收了浪漫派伤感的一面,两者离理想都还很远,而臧克家与这些新诗作者不同,其诗属于“沉着而有锋棱”的前进号角:
从他的诗里,我们找不到旧诗人的惆怅和闲逸,或某些新诗人的强调和神秘。在内容上说来,他的诗——正如他自己所希望的——一面暴露了现实的黑暗,一面却讴歌着永恒的真理。形式方面,他的诗打破了传统的羸弱的形式而发挥出散文化的有旋律的力量。
余光中进一步论述了《烙印》的特色:
一是严肃的创作态度。关于这一点,闻一多说过臧克家的诗绝非那些“带着笑脸,存点好玩的意思”的人所能写的。余光中进一步补充说:更不是那些做出一副苦脸,想借以表示或博得同情的人所能写的。因为他的诗是真情的流露,就有同情,也只是同伴的同情,而非“塔里人”对“塔外人”的同情。他写妓女、工人、难民、车夫等,是那么深刻!写生活、希望等又是那么坚毅而且勇敢。
臧克家的诗之所以没有停留在表面的农民悲苦生活的描写上,是因为他的写作是童年所经历和为之震撼的不吐不快的农村生活。对当时的黑暗社会,对命运悲惨的农民,他确实是含着眼泪苦吟,蘸着浓情把它写在纸上的。他深深地同情农民的遭遇,为他们打抱不平,为他们鼓与呼。
试读臧克家的新诗《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头望望前面。
短短八句,写出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层层重压下含辛茹苦、屈辱深重的境界,用象征的手法无情地揭露了剥削者,对有泪只往肚里咽的善良农民寄予了深厚的同情。
余光中早期的诗作便受了臧克家的影响。如《舟子的悲歌》,就有不少篇幅写瞎子、船夫等下层劳动人民的形象。
二是强有力的旋律。如果把朱湘、卞之琳的作品比作小提琴,余光中认为臧克家的新诗就好似交响曲——而且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们不可能用轻快低婉的调子来吟他的诗,只能用深沉而响亮的调子来朗诵,这和马凡陀山歌又有所不同。余光中每次读臧克家的诗,总觉得周身的血被激起一阵阵的潮在涌进。像“跑去田野听禾稼刷刷地长”和“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等句子,是何等铿锵有力!
三是善于炼字。“臧克家善用字,尤善用动词,最善用一字的动词。他用的字往往来的险突有力。”如“一根汗毛,挑一颗轻盈的汗珠”中的“挑”字,便是炼字的典范。
的确,臧克家最善于运用的是动词。如《洋车夫》:
一片风啸湍激在林荫,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
这里的“大”字就用得很妙。又如《神女》:
她会用巧妙的话头,敲出客人苦涩的欢喜,……
这里的“敲”字也用得很生动。再如《生活》:
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
这里的“埋伏”也用得很形象。
最著名的是《难民》中的“黄昏还没有溶尽归鸦的翅膀”,此“溶进”先写成“扇动着”,复改为“辨得出”,最终定稿为“溶尽”。这“溶尽”,不但再现难民逃到的古镇由暮入夜的过程,更道尽了比“归鸦”还不如的无“巢”可归的难民的心绪越来越黯淡的过程。
臧克家这种凝炼乃至雕琢的语言风格,也深深影响了余光中,正如杨景龙所说:余光中80年代以前诗歌的语言风格,总体上也是琢炼清雅的,他早期的《老牛》(系模仿臧克家《老马》,但能自出新意)有句“辣鞭子在麻腿上刷刷地抽”,《算命的瞎子》有句“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已经相当注意炼字炼意。到《莲的联想》时期,他更是倾尽心力经营语言。
四是散文化。余光中认为《烙印》中二十六篇诗里有半数以上的作品,都是有着适度的散文化而不分节的。不同于20世纪40年代,在当下诗歌理论界,新诗“散文化”是个贬词,指语言松弛和诗质稀薄,属张力的消失。而余光中这里讲的“散文化”,不带这种贬义,而是指“诗应从散文借来力量和形式,以求适合现实(因为散文比诗接近现实),而不是说诗就要等于散文,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像竹竿上的晒衣裳似的,把散文一行行的挂起来,臧克家散文化的诗很少这种毛病,因为它紧凑而不松懈。”
五是美的诗意。臧克家的诗之所以能经得起时间的筛选,不仅是因为内容具有积极的人生和社会意义,对苦难的民众流露出深深的同情,还在于他的作品诗意浓郁,充实而有光辉。余光中举例说:“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和“静波上把冷梦泊下”等句子,没有灵感是写不出来的。他如“一阵叹息,黄昏更加了苍茫”,我认为不让于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支橹,曳一道水纹,驶入了深色的黄昏”,我认为不让于柳宗元的“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臧克家的诗》未收入余光中的任何文集。即使是编《余光中文集》时,余光中也弃而不用。哪怕是“文集”末尾附录的《未收作品存目》,也未见此文。也许作者悔其少作吧,但这是研究青年余光中的一篇重要文章,很有史料价值,系由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朱双一于1995年从旧报中发现。当时笔者正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连忙把一消息告诉北京的臧克家,臧氏很快地给我回了一封信:
远清:
来信收到,看到余光中先生评文,甚喜。在前几期《文学报》上的一篇访问余光中先生的文字中,余说:1949年他入厦门大学外文系一年级,特别爱我的诗。他的写作,也受到了我的影响。《访问记》所记余的说法,与他评论《烙印》完全一致。从李元洛同志的口中(十年前?)得知余光中先生的诗,他读了《乡愁》还有霍去病断句,我甚欣赏!他的其他诗我没缘读到。近十年来,他的诗论与创作倾向,我不甚清楚。他的这篇评文,我想把它放到为我九十生日而编的“论文集”中去……
你近况如何,几时由港返校?谢谢你查得光中先生的这篇评《烙印》。这是很难得的,不期而遇!
好!
克家
在床上
1995年。8.12.
这里说的由笔者发现应为朱双一发现;“论文集”系指郑苏伊、臧乐安编《时代风雨铸诗魂——臧克家文学创作评论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臧克家晚年和我交往密切,仅书信就给我五十多封。他对笔者研究台港文学非常关心,多有告诫。当他得知余光中早年对他赞赏有加时,自然分外高兴。不过,他未看到余光中后来对他在1949年后写的应制诗的尖锐批评。关于这一点,可参看本书第十章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