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去香港前,已出版《掌上雨》的评论专集,奠定了他在台湾文坛的批评家地位。到香港后,他远离了台湾文坛,又转系改行,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本科生讲授《中国新诗》、《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和硕士班的《新文学研究》。由此获得机会,躲在书斋中潜心研究“五四”以后三十年间的新文学。在他用过的教本上,每页都有密密麻麻的红笔眉批,稍加整理后就发表了重评戴望舒、闻一多、郭沫若、朱自清四家的文章。这些文章,是对坊间新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著作的回应。他认为,内地出版的新文学史,往往政治挂帅,偏于一党之言,而台港地区出的文学史则多半是流水账式的一堆史料,除了作家的生平和书目之外,对于作品本身,反而蜻蜓点水,走马看花,缺乏深入的分析和犀利的评价。余光中重评新文学名家名作,就是为了超越这种“普罗八股”和“泛述草评”的局面,以建立学术的严谨。在重评过程中,他终于有惊人的发现:“早期的那些名作家,尤其是诗人和散文家,真能当大师之称的没有几位。”鉴于20世纪20年代朱自清几篇颇为青涩的“少作”一再盘踞在教科书、散文选、新文学史的情况,他于1983年大胆地提出“散文史也必须改写”的口号。
余光中不仅是言者,也是行者。他在授课的同时,便实践起自己的“改写”新文学史的主张来。他改写的对象第一个是戴望舒。在《评戴望舒的诗》一文中,他首先肯定戴望舒的艺术成就:戴氏上承中国古典的余泽,旁采法国象征派诗的残芬,不但领袖当时象征派的作者,抑且遥启现代派的诗风,确乎是一位引人注目的诗人。接着,余光中对李金发和戴望舒的诗作进行比较:在诗龄上,“李金发前后不过七年,戴望舒却长达二十余年。其次,两人诗风之异,各如其名:‘金发’来自西方,‘望舒’出于古典。李的中文欠佳,偏爱使用文言,以致文白夹杂,不堪卒读;戴的中文较纯,文白并用,较能相融。李颇耽于异国情调,诗中简直没有中国;戴的诗中虽有中国意味,却往往陷于旧诗的滥调。照说诗人的散文不致太差,但李金发的散文,就我读过的一些看来,实在不好,令我对他的诗更加存疑。李金发的诗,人称象征派,他却自称神秘派。派别当然无关宏旨,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李金发的诗,意象跳跃太过唐突,偶有奇句,但不足于成篇……大致说来,戴优于李,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也只是较李为优而已。戴望舒写诗的时间三倍于李,成就当然应该高些,可是就诗论诗,戴的成就仍然是有限的。”
戴望舒的局限,余光中认为一个重要表现是产量不丰。戴只出过四本诗集,其中还有重复之处。他写诗22年,平均一年才写4首,可谓十分寡产。同时,这80多首诗全为抒情短章,最长的《过旧居》也不到60行,因此,无论就篇数或行数均不够丰盛。
产量多寡,当然不是评判大诗人的唯一条件。诗境有无拓展,风格有无变化,更是不可忽视的条件。余光中认为,戴望舒前、后期的变化不明显,其作品虽然可细分为四大类,其实只有两类:第一类比较个人化,耽于虚无的情调,第二类比较社会化,具有现实的感觉。戴望舒的诗风,可用阴柔雅丽四字来概括,其语言弹性不够,20多年来看不出蜕变的痕迹,因而这两大类的作品不同之处主要是题材上而不是语言上,即是说,两类作品写的东西虽然有差别,但写的方式只有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包括艾青在内,许多人都肯定后期的戴望舒生活态度走向开放,余光中却认为戴望舒早期的象征诗风捕捉的弦外之音不够飘逸,探索的内心感觉也欠深刻,而后期写实道路走得也不够硬朗。如果与臧克家和艾青比较,戴望舒便显得有些做作。余光中以《心愿》第二段为例分析说: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喝杯咖啡,抽一支烟,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这几行诗命意肤浅,节奏松弛,语言没有经过提炼,末行文白杂夹,读起来很不顺口。另方面,调子不够高亢,“入殓”的形象也不够生动,为了勉强押韵使用文言词语“殓”,破坏了诗的艺术性。
戴望舒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真正圆融可读的很少。余光中认为,戴望舒的毛病出在意境和语言。比起徐志摩的气盛声洪来,戴望舒的作品显得柔婉沉潜,较为含蓄。这只是指他的成功之作,可惜他往往失手,以致柔婉变成了柔弱,沉潜变成了低沉。往往,他的境界是空虚而非空灵,病在朦胧与抽象,也就是隔。早期的成名作《雨巷》,在音调上的确比新月之作多一层曲折,难怪叶圣陶称赞该诗为新诗音节的一个新纪元。然而以今日现代诗的水准看,《雨巷》音浮意浅,只能算是一首二三流的小品。
余光中又说,戴望舒作品的意境,除了空洞外,还过于低沉。人生原多悲哀,写人生,往往也就是写人生之悲哀。可悲哀并不等于自怜自弃,向命运投降。真正的悲剧往往带有英雄的自断,哲人的自嘲,仍能予人清醒、崇高、升华之感,绝不消沉。大诗人的境界,或为悲壮,或为悲痛,或为悲苦,但绝少意气消沉。戴诗的悲哀,往往止于消极,不能给人震撼的力量。以戴诗《我的记忆》为例,一位诗人长与“眼泪”、“太息”为伍,还要“凄凄地哭”、“沉沉地睡”,同时自己记忆所托的事物不外是“破旧的粉盒”、“压干的花片”、“凄暗的灯”、“颓垣的木莓”,可说在颓废之外,又多了一层脂粉气息。这种脂粉气,在戴诗之中举不胜举。
戴望舒的语言,余光中认为控制不够,不是陷于欧化,便是落入旧诗的老调,能够调和新旧融贯中西的成功之作实在不多。以上面说的那首《我的记忆》为例,全诗32行,记忆的代名词“它”字竟用了20次之多,“的”字用了34次,显得累赘。同时,句法不但平铺直叙有如散文,而且一再重复,显得十分呆板。艾青在《戴望舒诗选》的序中,称赞这首诗“采用现代的日常口语,给人带来了清新的感觉”,足见艾青对于何为口语,何为纯净中文,也认识不清。其实艾青诗中欧化情形之严重,更甚于戴,大巫看小巫,当然看不出毛病来。
对戴望舒《村姑》这首诗,余光中认为构思和布局均有可取之处,可语言冗长而生硬,读起来像西洋诗的中译。一共只有24行,却有12个“她”,一个“他”,9个“她的”,一个“他的”,一个“它们的”,共为24个,平均每行一个代名词;其实多半可以删掉,这样做不会损害原意的表达,而且可以净化语言。其次,形容词用得太滥。为此,余光中在诊断完欧化之病后,把《村姑》作了重写。改过后虽然比原作眉清目秀,但还称不上优秀之作。因余光中只是按照作者原意去芜存菁,删多于改,并无脱胎换骨之意。《村姑》原诗的缺陷太多,使余光中感到改不胜改。
余光中这样大胆“篡改”前贤的做法,引起港台文坛一些作家的强烈不满。香港一位诗人化名“余好问”,仿效余的做法,将余的精心结构之作《白玉苦瓜》、《北望》等诗强行修改。蓝海文后来出版的《现代诗手术台》,赫然也有改余光中诗作的篇什。这些改者一是不赞成余光中擅自修改前辈诗人的“犯忌”做法,另方面,也认为余光中的诗行不见得十全十美,确有值得修改之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诗标准。如果都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人,那必然会造成诗坛的混乱。
余光中评戴望舒的文章发表后,香港《当代文艺》(简称“当文”)总123期发表了不少讨论余光中《白玉苦瓜》和为余光中改诗的文章。余光中读了后,给该刊主编徐速写了一封信:
速兄:屡承惠赠贵刊,并嘱为当文撰稿,甚为感愧,惟恨近日俗务缠身,文债又久积成台,令人有笔不随心之叹。4月中旬,停课以后当较有暇放下粉笔拾起钢笔也,一笑。
一连两期在当文上拜读了现代诗论战专辑,对于贵刊重视现代文学批评之精神及博采无私之胸襟,十分倾心。正反双方之文章,水准不齐,其中固亦有警策之见者。保守人士贵古贱今,盖亦由来已久,老杜岂不有“轻薄为文哂未休”之叹乎?今人之作能否传后,尚有待于诗选文评之青钱万选与乎时间之最后裁定,恐非某时某地某人之某篇文章可以遽加定论。香港在现代诗运动上起步较台湾为晚,宜乎时至今日仍屡见冷嘲热讽之文,但在台湾文坛,此种敌视气氛早已过去,现代诗集再版三版,亦为常事,现代诗朗诵会及演讲会,亦动辄号召三、五百人,即弟之诗所谱《中国现代民歌集唱片》,去年10月问世以来,亦竟三版矣。香港之现代文学,在当文之大力鼓吹下,希望亦能打开新局面。至于论战专辑中涉及我个人成败之议论,其尤为溢美者,令我既感且愧,其指摘非难者,亦有益于我之反省自策也。现代诗人本身亦多病态,无讳言,进步之道,乃在不断之修正与创新耳。糊此即颂
编安
弟 余光中拜启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日
在内地,对余光中重评戴望舒质疑的文章也很多。作为一种学术讨论,这是正常的。但应该承认,余光中的文章也有矫枉过正之处,尤其是以批改学生作文的方式修改前贤的诗篇,会授人以柄,认为这种做法是显示自己比戴望舒更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