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毕业的梁实秋,21岁到美国深造,回国后成为非左翼文学团体新月社的重要成员,后因卷入论战成了普罗作家不共戴天的敌人,落为“抗战无关论”的箭垛。大陆中年以上的人,都是从鲁迅的杂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认识梁实秋的。在左倾思潮的熏陶下,梁实秋成了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反动文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将梁实秋定性为右翼文人的代表和典型。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和重写文学史,梁实秋才恢复他优秀散文家的真面目。
说梁实秋是散文大家,是因为他在四十年代写过《雅舍小品》,饮誉文坛,从此奠定了他作为散文大师的地位。“其次,该是翻译家梁实秋,尤其是莎士比亚的传人。再其次,该是学者梁实秋,尤其是中文版英国文学史的作者。一般学生最熟悉的,则是各种英汉字典的编者梁实秋。台湾读者认识的梁实秋,是一位智者,字里行间闪动着智慧与谐趣。”
余光中最推崇的是作为批评家的梁实秋,即一般读者所不知的勇者梁实秋。在青年时代,梁实秋已经是一位独来独往的批评家,一方面不满为艺术而艺术,一方面反对为革命而文学。他力主文学应处理广阔的人性,而非褊狭的阶级性;另一方面,又标举古典的清明,以补救浪漫的放纵。在语言上,他力主酌取文言之长,摒弃西化之短,并指出硬译之病。为了坚持这些信念,他不惜与人论战,更不幸成了鲁迅的对手,从此成了左翼作家的公敌。今日回顾,我们如果认为梁实秋当日的主张不失其恒久的价值,则他勇者的一面就应予肯定。
余光中亲炙梁实秋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那时余光中在台湾大学读三年级,由同班姓蔡的同学自告奋勇,把他的一包诗稿送给当时在台湾师范学院任教的梁实秋。梁氏不但没有拒绝这位素昧平生的文学青年,反而给他回了一封信。除鼓励外,还指出他今后的努力方向:“师承囿于浪漫主义,不妨拓宽视野,多读一些现代诗,例如哈代、浩斯曼、叶慈等人的作品”。过后不久,余光中在姓蔡的同学陪同下,到台北德惠街一号拜访这位“胡适的同道、徐志摩、闻一多的朋友、莎士比亚的知音、白璧德的门徒、鲁迅的对手。”
得寸进尺的余光中,由于求教心切,在1952年大学毕业前夕,又要求梁实秋为其处女作《舟子的悲歌》写序。充满幻想的他,预期书一出来便会产生轰动效应,像拜伦那样传奇式的一夜成名。老成持重的梁实秋劝余光中要现实一些,不要盲目乐观:“顶多销个三百本,我看你就印五百本好了。”可余光中认为这个数字太保守,便一口气印了二千本,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卖完。
大凡年轻的诗人都有一股冲劲和傲气,余光中也不能免俗。在印数上,他不听梁实秋的忠告超印;对梁实秋的序言,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认为序中的一首三段格律诗未针对自己的集子写。宽厚的梁实秋不但不怪其狂妄,反而温和地说:“那就别用得了,书出之后再跟你写篇评论吧。”
梁实秋是言而有信的长者,他后来果然在《自由中国》为其写了一千字的书评。他首先是赞扬余光中写新诗像写旧诗那样注意炼字,使《舟子的悲歌》语言简洁有力,不少地方“字音和字义充分地在我们的想象中唤起一幅生动的图画”。对《暴风雨》、《老牛》、《清道夫》这三首诗梁实秋尤为欣赏,特别是《暴风雨》,赞扬的话较多,说他“用文字把暴风雨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都写出来了,真可说是笔挟风雷。”最使余光中铭记在心的,是下面一段文字:
作者是一位年青人,他的艺术并不年青,短短的《》透漏出一点点写作的经过。他有旧诗的根底,然后得到英诗的启发。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一条发展路线。我们写新诗,用的是中国文字,旧诗的技巧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文学遗产,同时新诗是一个突然出生的东西,无依无靠,没有轨迹可寻,外国诗正是一个最好的借镜。
余光中在《文章与前额并高》中回忆说:“朝拜缪斯的长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辈如此的奖掖,使我的信心大为坚定……梁先生的溢美之词固然是出于鼓励,但他所提示的上承传统旁汲西洋,却是我日后遵循的综合路线。”
余光中后来的文学道路,的确没有偏离梁实秋所说的既继承传统又借鉴外国的路线。以后他和陈之藩、夏菁、何欣、王敬羲经常出入梁府,共同探讨切磋文学问题。梁实秋在这几个文学青年中虽然对余光中有偏爱,但有时也有批评,如当梁实秋听到余光中在翻译《白鲸记》时,对美国文化不表佩服的梁实秋向其大泼冷水。
梁实秋交游广,朋友多,对友人几乎每信必复,且复得很快。在鱼雁往返这件事上,余光中是出名的疏于回信、不堪“信托”的文友:对朋友“往既不多,还亦甚少,就连梁先生的亲笔华翰,一生所接也不过十封上下。尽管如此,轮到要编这本尺牍,我存为我大索三日,竟然只找到两封,其一还不能全用,只好截取上半。”这“半封信”为:
光中:得来书,甚喜。介绍信附上,希望你能顺利成行。香港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美国还好些。至于学校好不好倒无所谓,因为教书本非我们的本愿,不得已而为之,在哪里执教都是一样。
匆此即颂
近安
梁实秋顿首 六二、七、六
由这封信可看出梁实秋对余光中关怀备至。余光中到台湾师范学院教书,就是梁实秋引荐的。
1987年11月3日,正当台湾开放民众到大陆探亲前夕,85年前北京出生的梁实秋却在台北仙逝。当余光中听到这一噩耗,在冥冥中仿佛听见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又一页翻动的异响。他认为,梁实秋到台湾,躲开了大陆历次政治运动的浩劫,这既是他个人的幸运,也是台湾文坛的幸运,否则,前辈之中就缺了这么一位德齿俱尊才学并茂的硕彦,我们与五四之间的薪传就更其薄弱了。在《秋之颂——敬悼梁实秋先生》一文中,余光中详述了梁实秋对中国文坛的贡献,并盛赞他“大器晚成,春耕而秋收,始而为勇者,终而兼智仁。新月人物,始于徐志摩之浪漫而终于梁实秋之古典,清辉不减,已经近于满月了。”
1988年1月27日,在梁实秋87岁冥诞的腊八之日,余光中和梁实秋的生前好友前往淡水北海墓园参加《秋之颂》焚祭典礼。此书由余光中等编辑,原拟1987年腊八面呈梁氏,不料出书迟了,祝寿的喜悦变成追思的哀伤。当大家来到墓前时,余光中带领何怀硕、罗青、刘绍唐、蔡文甫、苏伟贞、韩菁清、丘秀芷等二十余人向梁氏致敬,并颂读他亲自写的祭文,其中云:
您这一生,兼有智、仁、勇三种品德。青年时代,您是勇者,为了保卫缪斯而大声疾呼,身陷重围而毫不畏惧。中年时代,您是智者,高超的创造与翻译,灌溉了台湾的文坛。老年时代,您是仁者,在您周围的人,无论是家人、朋友、同事、学生,都因为亲近您而得到温暖,受到鼓励。葬您在靠山面海的北海墓园,因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勇者敢于面对天地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