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是一位情感丰富的诗人,有众多崇拜他的女性读者和女性朋友,又长期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台北、香港、高雄等现代大都市,他的夜生活一定很浪漫吧?
与一般教书匠不同,余光中与文艺界有广泛的联系。他的夜生活不是泡酒吧或上歌厅、舞厅,而是参加诗歌朗诵会,听摇滚乐,欣赏名剧。1983年,余氏在香港翻译了王尔德的名剧《不可儿戏》,由杨世彭指导香港话剧团演出,连满13场。余光中观看后,感到由衷的高兴。1990年8月,《不可儿戏》又到台北“国家剧院”演出,余氏这次带着夫人范我存坐在第一排贵宾席上欣赏。当他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广大观众认可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余光中不可能一天到晚都看书。作为文化名人,难免有某些必要的应酬,如出席晚宴之类。1999年4月中旬,“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这个研讨会由香港艺术发展局与中大新亚书院合办。出席者有港内外学者逾百人,宣读的论文有60多篇,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香港文学研讨会。余光中和笔者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在研讨会闭幕的晚宴上,大家一致要求余光中讲话。在这种场合,他不是说什么“祝贺会议成功召开,感谢主人盛情款待”之类的套话,而是从宴席说起。只见他对着横排分行的菜单,像说顺口溜地说菜单如诗歌,账单如散文……逗得大家十分开心。像他这种高级而有趣的学者,高级得使人尊敬,有趣得使人喜欢。不摆出一副名人或长者的架子,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往时间越长,芬芳愈醇。
白天上课紧张了一天,晚上同诗友一起聚会,正好放松神经。和余光中接触过的人都有这种印象:他跟人交谈不走神,而是十分专注。因他愉快而诚恳的态度,诗人沙白遂称其为“真诚愉快的缪斯”。1985年11月,余光中出席高雄文艺界的一次聚会时,余问沙白体重几公斤,对方说70公斤,余说自己才50公斤,并说坐飞机他最吃亏,因为他才50公斤,只能带20公斤的行李,而七、八十公斤的人,也能带20公斤的行李。沙白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世界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实存在。但是,这句话出自名诗人余教授口中,就显得很幽默了。他知道我是位牙医,他说你为人治好了牙病,人家应当送你一块‘没齿难忘’匾额致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余光中从小就喜欢天文地理。每当写文章写累了,便会走到户外,欣赏天上的星星和万家灯火。比起灯火来,他更爱星星。“星空,非常希腊”,是他传诵一时的名句。余光中当然不想做天文学家,但却爱看阿西莫夫等人介绍天文学常识的书,以及欣赏令人幻想无遐的星象插图。读夜观星不是闲得无聊,观星可激发想象力,有时甚至可以解忧。余光中说:“读一点天文书,略窥宇宙之大,转笑此身之小,蝇头蚁足的些微得失,都变得毫无意义。”常观星的人,性格容易开朗,这样还可以延长寿命。余光中举例说:“从彗星知己的哈雷(Edmumd Halley,1656-1742)到守望变星(Variablestar)的赫茨普龙(EjnaeHertzspnmg,1873—1967),很多著名的天文学家都长寿:哈雷享年86,赫茨普龙94,连饱受压迫的伽俐略也有78岁。我认为这都要归功于他们的神游星际,放眼太空。”
1999年7月,余光中写过一首与观星有关的诗《读夜》:
星与灯上下平分了夜色
人在中间应如何选择?
天空是一面通窗,无比开敞
太豪阔了,那宏观除了
天文学家,航海家,诗人
反而没有谁抬头去探望
竟让头顶最壮丽的异景
在显赫的高处被人冷落
神的灯市啊自古就寂寞
无量数的灯市啊从不熄灯
一丛丛一簇簇虚悬的吊灯
氢以为体,氦以为魄
无昼无夜,无古无今
无边无际地挂在那上面,到底
是为谁而亮呢?如此的排场
“一夕”挥霍掉多少辉煌?
令光在无涯无垠里奔命
……
在这里,星与灯组合成璀璨的夜色,可诗人无心观赏从不熄灭的灯市,宁在星光下读宇宙,读宇宙的深奥,然后对照自身的缈小,而不愿在灯光下,在全世界重重叠叠的屋顶下去读一幕又一幕的荧光屏,也无空跟着聪明的小滑鼠,去读热络的网路。想想吧,“仰观宇宙之大,谁能不既惊且疑呢,谁又不既惊且喜呢?一切宗教都把乐园寄在天上,炼狱放在地底。仰望星空,总令人心胸旷达。”比起上网聊天和看平庸的电视,哪个更有意义,自在不言中。
余光中的夜生活不仅有友情,也有浓浓的亲情。他平时虽然很少管小孩的学习和生活,但对女儿的成长十分关心。他舍不得一个个千金都嫁出去,以免晚年寂寞。他觉得女儿未出嫁前,妻女在身边,可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当然,女儿长大了总是要离开父亲的,与老伴生活在一起,也另有一番情趣。在香港期间,余光中伉俪入乡随俗,有时用粤语交谈,可余光中的粤语不地道,应用范围有限,只能在文友之间沟通,而无法像范我存可以用粤语到市井去购物,因而余光中与学府和文坛的朋友打趣地说:“我的粤语,出于士大夫阶级;她的粤语,来自引车卖浆之辈。”
在家庭生活中,余光中最钟情的是全家在一起吃晚饭。对全家共享晚餐一事,他感慨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最美好的时光了,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一散之后,全家要共聚一堂,共此灯光,就难了。”果然在余光中离开香港中文大学前夕,几个女儿不是去台湾上学,就是到美国深造,厦门街全家共享晚餐已成历史。
一些诗人在写作之余喜欢上夜总会寻欢作乐,沉迷于声色犬马,这些均与余光中无缘。诗人的夜生活以读书写作为主。许多时候他总是关在书斋中,很久都不出来。看书看到眼花时,偶尔听听音乐——他有不少珍藏的原版唱片。更多的时候是用他那支老旧的粗笔尖钢笔写作。他写得不快,但很专注,常常在永恒的卷潮声中深夜独坐,从容写诗,“每次写到全台北都睡着,而李贺自唐朝醒来。”试读他的《深宵不寐》:
深宵不寐,恍然有成仙的滋味
这么无所逆心地坐着
把昼夜间万籁的纷扰
把不安之岛的针毡
跌坐成一块蒲团
潮声和蛙声一前一后
接成一道辟邪的符咒
为我挡住台北那一簇
七嘴八舌的麦克风
信口乱吐的妄言
而两岸的倒影,反复多变
觉今是而昨非,或先友而后敌?
苏秦来,张仪去,顾盼的雄姿
自有海峡来收入长镜
深宵不眠,俨然已得道登仙
蒲团一夕的净土坐着
电话不惊的界外醒着
一壶苦茶独味着老境
只为这感觉恍若在仙里
这感觉,问遍港上的灯火
似乎一盏也没有异议
就连进港的一声汽笛
这里虽然有“一壶苦茶独味着老境”的孤独感,但夜晚读书苦中有乐,它可摒弃白天的一切烦恼、纷扰,让自己在众人皆睡、诗人独醒中挡住七嘴八舌的麦克风和信口开河的妄言。“深宵不眠,俨然已得道登仙”,这是白天享受不到的乐趣,也是诗人笔耕丰收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