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从1956年下半年走上杏坛起,从教到现在已有半个世纪。他从台湾教到香港,乃至教到美国,所教的学生至少有2000人以上。他喜欢端坐在教室里看一排排年青而美丽的面孔,其中对男生要求较严厉,对女生则多有偏爱。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他,仍有一颗年轻的心。他戏称女学生为“村姑”,而“村姑”们也不敬畏他,和他一起开玩笑、吃盒饭。“村姑”们毕业后,余光中还叮嘱她们勿忘母校:“不要以为毕业离校,老师就没有用了。写介绍信啦,作证婚人啦,‘售后服务’还多着呢。”
在余光中的学生中,钟玲算是一个大弟子。她1966年进台湾大学外文研究所时,选过余光中的英美现代诗课程。她上课时不敢坐在前排,对老师有点敬而远之。她这样描述初识余光中的印象:
他端坐在三轮车上驰过,挺直的身躯,肃穆的面容,好像校园里盛开的杜鹃花只不过是云雾,路上步履轻快的学生只是一团团水汽。望着他蜡白的脸,我心想,他真像一座大理石雕像,飞行的雕像。他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开口非常慎重,一个字一个字好像金子一样吐出来。有时下了课,我鼓起勇气去问问题,也要先斟酌措辞,才敢上前,生怕说错了话。
钟玲很有灵气和才气,现今活跃在台港文坛,出版过小说集、诗歌散文集以及评论集多种。她对诗的研究尤为深刻。还在当学生时,她就敢于挑战权威,给老师找毛病。1967年,余光中发表了《火欲》。钟玲读了,感到此诗有美中不足之处,作品中的凤凰只有动作,没有形象,在凤凰的动作的描绘上又没有创造新的意象,便写了一篇不算短的评论投给林海音主持的《纯文学》杂志,后没有采用。钟玲不甘心此文被“封存”,便把文章交给被评对象。余光中看后,不但没有批评这位女生狂妄,反而推荐到《现代文学》发表,并虚心接受她的批评,把《火欲》重新加了一段,在诗后附上小跋:“现在我接纳了她的意见,从原有的四段扩充到目前这种格局,不知道她看后会不会多加我几分?”余光中这种虚怀若谷的精神,一时传为文坛佳话。
钟玲是香港著名导演胡金铨的妻子。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期间,钟玲也在香港大学任教,因而她和沙田的余家走得很近,有段时间还成了范我存的玉伴:一起赏玩古玉,摩挲其光彩,谛视其心痕。属宠物一派的钟玲,无论是自己刚杀青的诗作,还是刚买到的玉器,都跟余光中一起切磋和研讨。1987年,钟玲出版诗集《芬芳的海》,余光中欣然为其作《从冰湖到暖海》的序,指出“钟玲是一位气质浪漫的短篇抒情诗人,所抒的情具有浓烈的感性,且以两性之爱为主。”余光中70寿辰时,钟玲和高雄中山大学外文系的张锦忠、余季珊一起策划“重九的午后:余光中作品研讨及诗歌发表会”,并写了一首诗献给老师:
上课,我总坐最后一排
因为你的面容石雕般冷凝
诗坛主将的威势太炙人
用一排排同学来挡开
是最安全的距离
即使在丹佛雪城亲眼见到
你的谈笑、你的眉飞色舞
即使你的沙田七友我都熟
有一位甚至曾是我的伴侣
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因为文字王国中的你
雄据王者巍峨的高度
这都是一九八四年以前的事
那年一通电话你邀我爬飞鹅岭
一条条脉络——通向你的,通向
你一生伴侣我存的——全打通了!
领军的你竟然如许真挚近人:
砾滩上跟巨石们一起缩头淋雨
学你在霞光的怀里放纵童心
原来人可以像树
接近而不贴近
常常安坐在樱桃红丰田车的后座
前面的你在操盘、我存引路
大道是条热气腾腾的河流
但车厢总有清凉的心境
我们一同望晶亮的窗外
绿意渐浓的风景
驰向垦丁
台湾作家陈幸蕙没有上过余光中的课,属私淑余光中的晚辈。从少女时代到现在,她一直是余光中的忠实读者,属“编外”女学士。在漫长的时光中,陈幸蕙总是通过作品和余光中亲近。她以读者的身份给自己景仰的作家请教,而余光中又准时回信,这是余光中偏爱女生的又一铁证。
陈幸蕙最早给余光中写信是1982年。那时,她出版了第二本散文集寄他指正。余光中以悔人不倦的精神导引一位文学青年,指出她创作中的盲点:
你分段似乎较短较频,其利在思路转折灵便,但如果经常如此,恐“其积不厚”。短段是轻骑兵疾行快攻;但大军长征却须较长之段落。当然也不可一概而论,但不妨短段与长段间用。另有一点,便是引古人之句不宜太多,太多则“无我”。变化之方,或在引古人言而翻其案,或加以修饰——王安石、杜牧等人最擅此道,不知你以为然否?
其后则不断予以温煦的鼓舞与策励:
在你的作品里我见到一颗热心和一支活笔,充分发挥小品文无拘无束敛放随心的长处……
出身中文系之女散文家中,琦君温柔敦厚,洪素丽文笔奔放恣肆,林文月近琦君,张晓风能放能收,兼两者之长。你的风格介于两者之间——柔时近琦君,热时近晓风;望你博采古今中外各家之长,而益之以阅历与旅游,当能层楼更上,自成一家。
余光中每次见到陈幸蕙,只见她总是笑得那样自在,说起话来也那样从容自信。对人间万事,好的她充分欣赏,不好的乃至坏的也尽可能给予宽容。当陈幸蕙出版第四本散文集《黎明心情》时,余光中为其作长序加以鼓励。陈幸蕙依据自己对余氏作品的积累和探讨,编著了诗赏析《悦读余光中》。
在香港,余光中也有一小批崇余的“编外”女学士,如现任浸会大学助理教授的胡燕青,余光中一直鼓励她从事诗歌创作,而胡燕青也把余光中的作品当作范本学习,以至成了香港“余派”诗人之一。
余光中不仅在台港任教时怜香惜玉,而且在国外授课时也对金发碧瞳的女生呵护有加,如为她们取中文名字:栗发的是倪娃,金发的是文芭,金中带栗的是贾翠霞。美国女生比中国女生开放大方,主动又富侵略性,每次到余光中家里或办公室,就毫不客气的翻箱倒柜,对老师来自东方的私人用品很好奇,如翻出象牙筷,便调皮地夹每一样东西。还搜他的冰箱,戴他的雨帽,疯疯颠颠,嘻嘻哈哈,心中根本没有师道尊严这一条。而余光中也乐得跟她们聊天,戏称她们为疯水仙、希腊太妹。
人如果缺乏情感,尤其是作为诗人而没有七情六欲和丰富的情感,对异性没有一点偏爱,那这个人很可能是不良导体,但太自作多情,又难免有损自己的形象。由于余光中对自己的感情有节制,所以他才能在学生中保持良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