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余光中的早期诗集,可看到《昨夜你对我一笑》、《再给叶丽罗》、《别罗莎琳》等诗。这里的“你”、“叶丽罗”、“罗莎琳”,是哪位女子呢?《下次的约会》记录了从夏到秋的一小段罗曼史,这是生活真实的写照,还是出于艺术的虚构?
诗是空灵的、浪漫的,当然不能作坐实解,但作品来自于生活,作者也不可能凭空杜撰,总该有一点现实依据吧。
作为余光中妻子的范我存十分明白,丈夫的不少情诗如《碧潭》、《咪咪的眼睛》是写给自己的,可有些情诗却与自己无关。好在范我存涵养好,对自己的男人非常宽容,从不刨根问底诗中的原型是谁,这也就给了余光中充分的创作自由,使他在《莲的联想》一类的作品中大胆联想。
在20世纪60年代,《莲的联想》掀起了一股新古典主义的诗风,倾倒了不少年轻人,曾再版过多次。这本爱情诗集中的莲,不仅是花,而且是古典美人的象征,在某种意义上还带有宗教意味。
身为一半的江南人,余光中钟情莲的化身。由于莲为水生,令人联想到巫峡和洛水,联想到华清池的“芙蓉如面”,联想到来自水而终隐于水的西子。在余光中的心底中,自池底的淤泥中生起的莲并向其招手的,决不止一朵。
下面让我们欣赏余光中的名篇《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这首诗写一个翩翩少年,在莲池旁等他古典型的“小情人”。小伙子因等她心切,所以感到时间过得很慢,这就是所谓“时间之内”;“小情人”误了约会时间,小伙子等了许久还不见她来,这就是所谓“时间之外”。一“内”一“外”,细致地刻划了少男等人的矛盾心态。第六段把悬在科学馆飞檐上的一颗星比做少女的耳环,与此诗描写的题材相吻合,且符合小伙子等人的心态。作者不写“七点已到”而让无生命的瑞士表发言,这是“睹影知竿”的写法:连表都在埋怨“你”不守约,更何况表的主人呢?最后一段写得很美,画面很漂亮。全诗所用的吴宫、木兰舟、小令、姜白石等意象,使我们感受到了古典风味;而科学馆和瑞士表,又使我们领略了现代味。立足于传统又不拘泥于传统,大胆吸收外国诗歌的长处又不“恶性西化”,这便构成了此诗东西诗艺汇通之美。
余光中自恨不是杜步西或莫内,但自信半个姜白石还做得成。白石道人的莲,固然带有浓厚的情感,但是他的亭亭和田田毕竟还是花和叶,不是“情人不见”。余光中的这首诗中的莲,做到了神、人、物三位一体的“三栖性”。这首诗中像莲一样的“小情人”,以及别的诗中一再出现的甄甄,到底是谁的化身?这位小情人柔睫闪动,长发飘飘,有唐诗的韵味,更像一首小令。这位古典温婉灵巧的美人,被余光中写得似真似幻,扑朔迷离,让人猜不着看不透。
余光中自己解释说:如果“没有动心,莲的联想在哪里啊”。他不否认自己是情感丰富的人,只不过是自己比别人幸运:“因为我的婚姻体质好,就算生几场病也不碍事。如果婚姻体质不佳,生一次病恐怕就垮了。”虽然说得抽象朦胧,不过从中是否也透露出作者“生过几场病”的信息?
余光中认为:情人的角色不一定要转换为妻子。两人相爱,不一定要结合在一块:“以哲学眼光看,不了了之,反而余音袅袅,真要结合,倒不一定是好事。爱情不一定要结婚才算功德圆满,以美学的眼光来看,遗憾也是一种美。”这句话是否在为同居式的情爱开脱?是否意味着余光中曾有过几次这样的“遗憾”,才领悟出这个道理?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的作者傅孟丽不同意这种看法,她为余光中辩解道:
余光中认为自己是个保守的人,外出吃饭都在固定的餐厅,买东西也认定了原来的商店,缺乏革命性。所以这一生的感情,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变化了。
其实,谈情说爱远比购物和外出吃饭复杂得多,故这种辩解似缺乏说服力。另方面余光中那种模棱两可的解释,无法冰释读者的悬念和研究者的推理与猜测。余光中希望这些“直奔主题”的人就此打住,因那美丽动人的情诗“是一笔糊涂账”——不知这“糊涂账”的反面是否还有一本他现在和将来都不愿公开的“明细账”呢?
对此,有不少好奇的人分析过,其实这都是瞎猜。范我存对他的情诗倒是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有些情诗不一定写实,何必去认真研究?有很多事情别追根究底。”作为浪漫诗人的余光中,其私生活是读者感兴趣的话题。作为认识并研究余光中十多年的笔者,就曾听过香港一位著名诗人“瞎猜”,说余的“小情人”就是香港某高等院校的教授。但他没有证据,完全是凭感觉判断,不足以服人。范我存不想让这无聊的猜疑破坏夫君的圣洁形象,因而她一再称余光中是模范丈夫。
余光中不少诗文中喜欢用“情人”一词,甚至用“香港是情人,欧美是外遇”来说明他离台后的复杂经历。如果现实生活中没有情人、外遇,怎么会不断把这些词挂在嘴上?
傅孟丽认为他不可能有外遇,并请出余光中的挚友向明作证:“崇拜他的女性一定很多,但他是个极理性的人,而且他和咪咪的感情那么好,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风流韵事。我绝不相信他会搞什么婚外情。”至于《莲的联想》中的那朵莲,《联合报》资深编辑痖弦认为:“也许是把咪咪的另一重人格加以美化,也许是另有其人,总之是花非花,雾非雾,像镜花水月,捞不起来的。其实,一个诗人的感情,流窜性有多大,诗里的想象空间就有多大。”痖弦这些话倒留下了“另有其人”的悬念。
余光中在《莲的联想》自序中说:“一座莲池藏多少复瓣的谜。”这“复瓣的谜”,就等待后人去考证、去钩沉吧。
作为一本自传,必然会向读者交待传主的婚姻家庭和私人感情生活。但狡黠的余光中不主张写自传,他谦称:“自己不敢蓦然回顾,更不肯从实招来。”因而他的传记不是出自他的左手。即使这样,他仍认为“写传的人也就成了读者的代表,甚至是读者派来的户口调查员、心理医生,甚至是私家侦探”,故他层层设防,步步为营,即使说到了某些不便公开的事,也叫作者不要写在书上。尤其是牵涉到他的隐私时,更是金口难开,但又故意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以吊读者的胃口。
想说又不敢或无法明说,这实在是一大矛盾。不妨听听他30多年前的解释吧:
因莲通神,而迷于莲,莲虚莲实,宁有已时?太上无情?太上有情?莲乎莲乎,恋乎,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