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中国台湾的现代文学和艺术的发展得到更多的借鉴,余光中于1968年10月写了《我们需要几本书》,其中有一本便是新的唐诗选。
中国最早的诗歌选家是从事“删诗”的孔子。到了唐代,诗选之业更为发达,仅唐人选唐诗的集子,流传到现在的就有十种,如佚名的《唐写本唐人选唐诗》,但影响最大者为乾隆癸未年蘅塘退士选编的《唐诗三百首》。
蘅塘退士编此书,初衷是想取代良莠不分、体例不严的《千家诗》,后来却成了不仅启蒙儿童,而且流行社会的雅俗共赏的选本。
《唐诗三百首》作者队伍庞大,连皇帝、歌女、和尚、无名氏的诗作都收录其中,这便多方面反映了唐代复杂的社会生活。在体制上,从古风到近体都有。编者还注意从不同文体表现诗人的创作实绩。他的编选标准不是思想性第一,而是把艺术性放在主要地位,以此去反映唐代诗歌流派纷呈的情况。
《唐诗三百首》也有许多缺陷,编选者所遵循的是儒家温柔敦厚的文学观,因而与这种文学观相悖的尤其是文字上走偏锋的作品,常受到排斥。余光中举例说,如李贺的诗,杜牧以为无理,“远去笔墨畦迳间”,朱熹又以为“怪得些子”,竟未能选入《唐诗三百首》,不能不说是遗憾。从现代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意象主义的观点来看,李贺实在是一位很杰出的诗人。虽然还不能说李贺就是大诗人,可是任何一部唐诗选中,至少应该有他的几首代表作。应该在《雁门太守行》、《梦天》、《巫山高》、《北中寒》、《高轩过》、《神弦曲》、《将进酒》、《美人梳头歌》、《官街鼓》等等代表作之中,选出五六首来。以《李凭箜篌引》为例,这是“摹写声音之至文”,是一篇描写音乐的杰作;《苏小小歌》,具有空灵缥缈、有影无形的鬼魂特点;《金铜仙人辞汉歌》,设想奇特而又深沉感人,怨愤之情溢于言表,却无气峻难平的表现。这些诗均未入选,造成遗珠之憾。另一方面,一些可有可无以片句传世的作者,如杜荀鹤、张泌、顾祝、刘方平等,也可忍痛割爱。
《唐诗三百首》入选者有七十七位,其中收诗最多者为杜甫,次之为王维、李白、李商隐。这些人的作品艺术成就高,诚然应占主要地位,但这并不等于说,李杜名篇都尽在其中。以李白为例,只选了他五绝三首,可是《美人卷珠帘》和《玉阶生白露》两诗,无论在主题和意境上,都颇相近,而《静夜思》,实在也太通俗了。新的唐诗选中,何不删去这三首而代以《独坐敬亭山》、《劳劳亭》?余氏在这里建议删去《静夜思》,似不妥。因蘅塘退士编此书,主要是给儿童看,后来的读者对象却以成人为主,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另方面,《静夜思》写旅中情怀,虽说明却不说尽,并非一览无余之作。不过,余光中认为,七绝可以改选《赠汪伦》、《峨眉山月歌》等诗,可以考虑。余光中还认为,七古之中,《唐诗三百首》一口气用了李颀的五首,其中三首都是摹状音乐,也显得重复。笔者也认为,《唐诗三百首》中宫怨诗也选多了。其实,只要有一两首像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就足矣。
余光中还为未来的新唐诗选作了设计,比如编排问题,他认为可尝试以年代为顺序,以反映初、盛、中、晚唐的诗歌发展轮廓。当然,以诗体分也有好处,容易让读者辨识各种体裁和各体的大家,缺点是不能体现史的线索。如果认为按时间顺序过于简单,也可以按主题分类,如把各类作品安排在田园、边塞、宫廷、羁旅、咏史、游仙等方面,以便作专题性的比较研究,并便于读者各取所需。
余光中主张唐诗新选,主要是为了适合现代读者的口味。《唐诗三百首》是乾隆时代的产物,其中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已过时了,落伍了,如书中选的奉和应制之作,是为了少年读者长大后去应试,然后做官。像这些为科举取士选的诗,以及慰友人落第、罢官的诗,对现代读者便失去了针对性,读起来难免“隔”,故余光中建议新的唐诗选必须由具有现代观念的现代诗人来选。这样一件工作,意味着现代诗人既不是反传统,也不是泥古,而是整理传统,重塑传统。这项工作对于现代诗人将是一个重大的考验,因为反传统也好,重认传统也好,毕竟不是喊口号就可以成功的。现代诗人如果面对传统而茫然束手,则他对于传统的态度,最多只能成为一种自欺欺人的姿态。如何编选这样一部诗选,如何提出一个新观念来诠释那些诗,如何写一篇有分量有见地的序言等等,恐怕不是现代诗人所能逃避的责任。余光中期望现代诗人来主持唐诗选,这里应加个定语,即由学院派出身的现代诗人来选唐诗,才更能体现新选本的学术眼光。台湾不少现代诗人缺乏严谨的学术训练,如由他们来选,恐怕只会更糟。
关于重编唐诗,在中国大陆有人尝试过。那是大跃进的1959年,北京中华书局出了一本《新编唐诗三百首》,在序文中高高标出“古为今用,政治第一”八个大字,把旧选本的作品大刀阔斧砍去了三分之二,像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将进酒》等诗,被编者指责为“由于封建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又是多么缺乏革命彻底性”而不合“三面红旗”的政治标准被除名,另选进了许多所谓思想性强的平庸之作。这个选本连著名诗人臧克家也接受不了,他曾写了《从〈新编唐诗三百首〉说起》加以批评。到了改革开放时期,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也出版了《新编唐诗三百首》,由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但没有也无法取代蘅塘退士编的那本。在台湾有无出版过“新编唐诗三百首”,限于见闻,笔者未看到,但见过现代诗人仿照《唐诗三百首》编了《新诗300首》。由于是当代诗人编选当代诗,没有经过时间的严格筛选,故余光中在为其写序时有所保留。
这不是说唐诗选本到清代已经编完,更不是说余光中的批评和期望会落空,只是真正“新编”起来,要得到社会的公认,尤其是时间老人的认同,是十分困难的事。无论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均不重视选家的培养。君不见,高校评职称,著作才算成果,编选是拿不出手的,也是不被承认的。在这种学术氛围下,谁能指望会出现像蘅塘退士那样的选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