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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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给莎士比亚的一封公开信

余光中的新诗创作起步于大陆时期。那时他在厦门大学求学,接触到的是郭沫若、臧克家、卞之琳、冯至等人的作品,外加英国浪漫诗人及惠特曼的一些作品,主要的发表园地为厦门的《星光日报》。此报曾登过厦大学生从左翼文学的角度攻讦莎士比亚的文章,称莎氏为宫廷的御用文人,余光中看后愤愤不平进行反驳,由此引起一场小规模的论战。作为大二的学生,余光中自然对莎士比亚谈不上有深刻的研究,但密密麻麻的莎胡子的确缠住了许多莎迷和莎痴。作为年轻的莎迷和莎痴,余光中容不得有任何人去捋莎士比亚的虎髯。

1964年4月14日,夜正年轻。黑云母的夜空有白云的皱纹。朱丽叶的月光,似溶了微毒的青芒,凉沁沁地落在莎子莎孙和莎族的皮肤上。抬头。开灯。顺手翻到4月1日出版的《人生》半月刊,内有新儒家钱穆写的《中国文化与中国人》。余光中读了后,先是觉得这位史学家欠缺语法训练,文章似通非通;再看则发现他对西方文化知之甚少,尤其是对莎士比亚一窍不通。他是只“典型的儒家驼鸟”。“他站在大英国旗的阴影里,梦想着古中国的光荣。他只看见西方的太空人,看不见(或者不承认他看见)西方也有他们的‘圣人’,也有他们的苏格拉底和耶稣。他只看见西方的机械,却没有看见西方的民主和自由,所以他十分昏聩地说:中国人讲‘道’,重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是人生理想,人生大道,决不在乎送人上月球——当然也更不是要造几座更大的金字塔。”由此他更昏聩地说:“中国传统文化理想,既以个人为核心,又以圣人为核心之核心。”

更使余光中感到可笑的是钱穆竟说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皆属子虚乌有”。余光中反驳说:莎士比亚的作品,历史剧占了相当可观的比例,即使莎士比亚的处理未尽属实,至少史有其人,人有其事,岂能顺口说什么“子虚乌有”呢?

余光中不同意钱穆对莎士比亚的批评,并不是要抹杀钱穆其他方面的学术成就。“可是不谈什么中西文化之异同则已,要谈,就得在相当的程度上‘知己知彼’,然后才谈得上综观全局,评点得失。夷夏之分,是一种落后的意识。东圣西圣,心同理同,不知西圣,何苦强作比较。”

关于莎士比亚,《余光中文集》中还有一篇针砭时弊的幽默散文《致莎士比亚的一封公开信》,现节录如下:

莎士比亚先生:年初拜读你在斯特拉特福投邮的大札,知悉您有意来中国讲学,真是惊喜交加,感奋莫名!可是我的欣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年来为您讲学的事情,奔走于学府与官署之间,舌敝唇焦,一点也不得要领……

首先,我要说明,我们这儿的文化机构,虽然也在提倡所谓文艺,事实上心里是更重视科学的……我们是一个讲究学历和资格的民族:在科举时代,讲究的是进士,在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博士。所以当那些审查委员们在“学历”一栏下,发现您只有中学程度,在“通晓语文”一栏中,只见您“拉丁文稍解,希腊文不通”的时候,他们就面有难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学历表也未免太寒伧了一点;要是您当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剑桥什么的注上一册,情形就不同了。当时我还在为您一再辩护,说您虽然没有上过大学,全世界还没有一家大学敢说不开您一课。那些审查委员听了我的话,毫不动容,连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说:“那不相干。我们是照规章办事。既然缴不出文凭,就免谈了。”

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脑儿缴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给一股脑儿退了回来,理由是“不获通过”。我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去,发现那些审查委员还没散会,便亲自赶去那官署向他们请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规定。”一个老头子答道。

“哦——为什么呢?”

“他没有著作。”

“莎士比亚没有著作?”我几乎跳了起来,“他的诗和剧本不算著作吗?”

“诗,剧本,散文,小说,都不合规定。我们要的是‘学术著作’。”(他把“学术”两字特别加强,但因为他的乡音很重,听起来像在说“瞎说猪炸”。)

“瞎说猪炸?什么是——”

“正正经经的论文。譬如说,名著的批评、研究、考证等等,才算说是瞎说猪炸。”

“您老人家能举个例吗?”我异常谦恭地说。

他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里搜寻,好一会才从一个卷宗里抽出一沓表格来。“哪,像这些。哈姆雷特的心理分析,论哈姆雷特的悲剧精神,从弗洛伊德的观点论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关系,哈姆雷特著作年月考,Thou和You在哈姆雷特中的用法,哈姆雷特史无其人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亚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叫哈姆雷特脚有鸡眼考……”

“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考虑了。”他说。

“可是,说了半天,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呀。与其让莎士比亚去论哈姆雷特脚的鸡眼,为什么不能让他干脆缴上哈姆雷特的原书呢?”

“那怎么行?哈姆雷特是一本无根无据的创作,作不得数的。哈姆雷特脚有鸡眼就有根有据了,根据的就是哈姆雷特。有根据,有来历,才是瞎说猪炸。”

显然,您要来我们这儿讲学的事情,无论是在学历上和著作上,都不能通过的……

至于大作在此间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机会恐怕也不太多。我们的编辑先生所欢迎的,还是以武侠、黑幕,或者女作者们每一张稿纸洒一瓶香水的“长篇哀艳悱恻奇情悲剧小说”为主。我想,您来这里讲学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

敬祝健康

余光中拜上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四日

余光中长期在高等学校任教,他对高校重科学轻人文、重论著轻创作、重学历轻水平、重桂冠轻能力,以及评审作品固守主题单一、风格明朗的框框深有体会。作为作家兼学者的余光中,年轻时很可能就是这一轻重失衡的受害者,故他对那些把学术著作说成“瞎说猪炸”的学阀、学霸才能调侃得入木三分。那些评审委员居然不知道哈姆雷特就是莎翁著作,并迂腐地认为只有考证哈姆雷特有鸡眼才算学问,才算水平,这种幽他一默的笔法,读之令人喷饭。

余光中这篇文章发表已有四十年,可在海峡两岸大学的红砖墙中,一个创造的灵魂仍得不到合理健全的体制的鼓励和奖掖。一本优秀的诗集,一本有创意的小说,均不算成果,博士头衔比实际水平更重要,这种冻结天才的学府冷气,不但没有改变,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故此文仍值得重刊——尤其是在大陆如能登在《中国教育报》,对改变不良的学术机制肯定有刺激作用。

关于莎士比亚,余光中还写有《莎翁非马洛》的考证文章,认为霍夫曼大胆假设英国16世纪有名的大诗人兼剧作家马洛即莎士比亚,文献不足,证据不够,不能令人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