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1795-1821),在其未完成的《赫坡里昂》中运用了希腊神话,使其作品更为出色。他和雪莱、华兹华斯一样,是使用弥尔顿式无韵体的大师。济慈最广泛地吸取了伊丽莎白时代作家的传统。他还追求莎士比亚的戏剧客观现实性。闻一多称其为“艺术的忠臣”,“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闻一多寄呈友人的作品《忆菊》、《秋色》,自认为诗中所体现的最浓缛的作风,有李商隐和济慈的投影。
闻一多所主张的以美为艺术之核心的思想,其源正来于东方的李商隐与西方的济慈。济慈在他的《书信集》中谈诗歌理论时,就主张诗人的最大成就是取得“艺术的纯美”,“对一位大诗人来说,美感是压倒其他一切的考虑的,或进一步说,取消一切的考虑。”而这纯美的获得,是由于诗人透过现象,发挥了一种能安心于含糊不定、接近于神秘的境界,而不忙于寻找事实真相和伦理的负面力量,从而超越了利害得失,在深化诗境的同时获得纯美的效果,像莎士比亚就具有这样的艺术才能。正如济慈运用“艺术的纯美”来对抗贵族社会的丑陋一样,闻一多也幻想倡导纯美去获得生活的评价和对社会的批判。
济慈不仅与唐人李商隐相似,而且感性特别鲜明,这一点又与李贺接近。人生无常,济慈与李贺均英年夭折,享年只有26岁。这本是天才创造力迸发的最佳时期,可他们均受了死神的诱惑而过早地离开了世界。
余光中还在台湾大学读外文系时,就对济慈的作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济慈逝世132周年之际,余氏写有《吊济慈》:
像彗星一样短命的诗人,
却留下比恒星长寿的诗章,
透过了时间那缥缈的云影,
在高寒的天顶隐隐闪亮。
谁说你名字是写在水上?
美的创作是永恒的欢畅,
普照着人类像是太阳,
普亮了西土,照亮东方。
你在烽火遍地的人间,
造一座幽邃的伊甸乐园;
日落后我常去园中静坐,
仰听那深藏的夜莺低啭。
二十六年的悲惨生涯
凝结成天才的泪珠一颗,
缓缓地,默默地,
在世界冰冷的脸上流过。
地中海岸的春波渐暖,
罗马的墓草多么柔软,
你枕的却是异乡的泥土,
不是亲爱的芬妮的臂弯。
雪莱的坟墓就在你近旁,
但云雀和夜莺都已停唱;
一片寂寞落在我心上,
这无声的音乐使我悲伤!
开头通过“彗星”与“恒星”的对比,说明诗人虽死,但其作品还留传在人间。他的名诗《初窥蔡译荷马》、《希腊古甕歌》,经得起时间的筛选,至今还放射出光芒。
济慈在罗马去世时,其生前友好根据他的遗愿,在其墓碑上写道:“这里躺着一位诗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余光中认为,其名字应写在天上,像太阳普照人类那样,他的作品哺育着西土和东方的许多作家。第三段把济慈的作品比做“深藏的夜莺”,暗用了洋典,即济慈写过《夜莺颂》。末段把济慈的成就与雪莱相比,而这两位都是深受余光中喜爱的诗人,故作者对他们的早逝表现了深深的怀念之情。
1996年夏季,余光中到英国旅行,专程到济慈的故居瞻仰,到“幽邃的伊甸园”静坐后写了《吊济慈故居》:
岂能让名字漂在水上
当真把警句咳在血中
“把蜡烛拿来啊”,你叫道
“这颜色,是我动脉的血色
一个药科的学生怎会
不知道呢?我,要死了”
写诗与吐血原本是一回事
乘一腔鲜红还不曾咳干
要抢救中世纪未陷的城堡
古希腊所有岌岌的神话
五尺一寸的病躯,怎经得起
冥王与缪斯日夜拔河
所以咳吧,咳吧,咳咳咳
发烧的精灵,喘气的王子
咳吧,典雅的雅典古瓶
那圆满自足的清凉世界
终成徒然的向往,你注定
做那只传说不眠的夜莺
在一首歌中把喉血咳尽
两百年后,美,是你唯一的遗产
整栋空宅都静悄悄的
水松的翠荫湿着雨气
郁金香和月季吐着清芬
像你身后流传的美名
引来东方的老诗人寻吊
——我立在廊下倾听
等一声可疑的轻咳
从你楼上的卧室里传来
唯梯级寂寂,巷闾深深
屋后你常去独探的古荒原
阴天下,被一只沧桑老鸦
聒聒,噪破
由于有实地体验,故此诗比《吊济慈》写得充实。两首诗相同之处都是把济慈比做夜莺,并提及“把他的名字写在水上”,但比起1953年写的诗《吊济慈》,更详尽地写出济慈的死因,对这位“发烧的精灵,喘气的王子”充满了怜悯之情。其次,是把“写诗和吐血”联系在一起,认为写诗原本是呕心沥血的一件事。正因为济慈是用生命写作,“当真把警句咳在血中”,所以他的作品才能像郁金香和月季花吐着清香,在其身后流传着美名。
悼亡诗这种文体,在古代主要是作者悼亡妻、亡亲、亡友,以尽其慈夫、孝子、贤者之心。五四以后,悼亡诗的题材与内容有所扩大:不光悼念亲人,也可悼念作者不认识的烈士、领袖和文化名人,变成具有广阔社会意义的抒情诗。余光中这两首诗,便显示了悼亡诗这种文体的新活力。不管是年轻时写的还是68岁时创作的,作者对悼亡的对象均有深挚的情感: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这才有别于那种张腔作势的伪笑佯哀,因此写得那样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