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1792—1822)不同于唯美的济慈,他一生崇拜古希腊文化。他在语言和韵律的运
用上,堪称一流。主张文以载道的他,把创作当成传播革命思想的一种重要手段。对这位立志要把西风吹成一座竖风琴,要向云雀学习唱歌并使举世仰听的歌手,余光中读大学时,几乎每天都要朗读半小时以上的雪莱及其他名家的英文诗,有时还多达三小时。雪莱十分强调诗的音乐性,认为诗的美由声调造成,诗的传播离不开音乐的翅膀。诗的欣赏如能与朗诵结合起来,将获得更佳的效果。
人过中年,情感就由单纯变为复杂,喜怒哀乐常常挥之不去。对无法逃避的忧伤,何以解脱?曹操说:“唯有杜康。”可余光中并不嗜酒,他的一个重要解忧法是读诗。直到年过花甲,忧从中来时,他仍会朗诵雪莱的《西风颂》。雪莱的另一首诗《印度小夜曲》,同样为余光中所喜爱:
一
在夜晚第一度香甜的睡眠里,
从梦见你的梦中起身下了地,
习习的夜风正轻轻地吹,
灿烂的星星耀着光辉;
从梦见你的梦中起身下了地,
有个精灵附在我的脚底,
引导着我,哦,不可思议,
来到你的纱窗下,亲爱的!
二
四处游荡的乐声已疲惫,
湮没在幽暗静寂的清溪——
金香木的芳馨已经消逝,
就像梦中那甜美的情思;
夜莺一声声泣血的怨啼
已在她的心底溘然死去——
我的生命也必将在你心上停熄,
因为,哦,我所热爱的只是你!
三
哦,请快把我从茵草地上扶起,
我气息奄奄,神志昏迷,衰竭无力!
让你的爱在吻的密雨里降落,
降落在我苍白的嘴唇和眼皮;
我的面颊已经冰凉,惨淡无血!
我的心脏音响沉重,跳动迅疾——
哦,再一次把它拥紧在你的心窝,
它终将在你的心窝里碎裂。
此诗抒写一位印度小伙子对理想中的窈窕淑女的热烈情感。一旦爱神奔来时,他是那样欣喜若狂。但他也有过甜蜜的忧伤,以至为所爱的人气息奄奄,神志昏迷。当余光中在美国生活孤独时,他一定有诗中的少年期待对方的爱心,快把自己的心“拥紧在你的心窝”那样如颠如狂的感受。此诗写得质朴纯真,热情洋溢,与余光中某些以柔情爱意著称的爱情诗,风格上有一脉相承之处。
余光中还写有论雪莱的长文《龚自珍与雪莱》。他论述时将雪莱与龚自珍一起比较。如果不是1974年去香港教书,此文就不会以鸦片战争作为切入口。到香港改行到中文系,这也给余光中探讨龚自珍提供了契机。香港问题的产生,其源出于鸦片战争。在香港回归前夕,人们只谈1997,而不涉及1842。正因为余光中在香港,才会痛切思考中英关系,并在思索中萌生起把同年(1792)同月诞生的中英两大诗人相提并论。
这是余光中写得最长的一篇文章。作者用五万余字的篇幅,用主禁鸦片的龚自珍做试金石,把吸食毒品的雪莱磨破了好几层皮,因而使读者觑破英诗的某些虚实。
这其实是一篇比较文学论文。作者根据当时的世界大局、中英关系、两位诗人的生平道路,分罂粟篇、声名篇、童心篇、侠骨篇四个方面剖析他们作品的得失和同异。
余光中认为,雪莱在19世纪初的诗坛是一大英才。他博学多能,对柏拉图和希腊文学造诣颇深,并精通希腊文、法文、西班牙文、拉丁文,曾翻译过柏拉图的《对话录》、卡尔德隆的《魔术大师》。但比起鸦片战争中最慷慨激昂的诗人龚自珍,雪莱不但不讥讽他人吸食鸦片,相反,由于多愁善感,短短的一生遭遇多次挫折,苦闷之余便托庇于阿芙蓉的暗邃之乡。他自己离不开毒品,出门时带鸦片酊以解剧痛,有时还劝别人为减轻精神苦恼服用鸦片。
天真纯情,执着于理想又昧于世故的雪莱,在有心无意间如此误己误人,这难怪他一生充满悲剧。在生活上,他因放言高论被牛津大学开除;在文坛上,他一生知音甚少,声名未能远播。由于雪莱的思想不合潮流,又沉默颓废,故他受批评家指责甚多。他的无神论思想和遗弃前妻的败德行为,更为社会所不齿。尽管雪莱屡遭苛评,但余光中认为雪莱的成就无法全盘否定。如他的《普罗米修斯之被释》为一杰作,《倩绮》(Certci)为出色的诗剧,《阿多尼斯》为英国有数的挽诗,《西风歌》等短篇为抒情诗的名作,而长文《诗辩》则仍为英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文献。雪莱在20世纪之所以跌得重,是因为他19世纪的地位太高了。
人们只知道余光中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其实,他对外国作家尤其是诗人的研究,也是非常深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