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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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梵谷成了他的第二自我

1853年生于荷兰布拉班特的梵谷,家族中有不少是神职人员。梵谷曾到比利时的一个矿区传播福音,被教会认为有失身份而被开除。突如其来的打击,促使梵谷把全部情感倾注到艺术上。弟弟西奥支持他,梵谷后来取得极高的艺术成就。

作为赤心热肠的苦行僧,梵谷关切社会,对人民一片忠心,所有这一切均喷洒在他一幅幅白热的画中。他不为艺术而艺术,而是把具有宗教情操的生命体验传达给受众。他说:“无论在生活上或绘画上,我都可以完全不靠上帝。可是我虽然病着,却不能没有一样比我更大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创造力……在一幅画中我想说一些像音乐一样令人安慰的东西,在画男人和女人的时候,我要他们带一点永恒感,这种感觉以前是用光轮来象征,现在我们却用着色时真正的光浑和颤动来把握。”

比起其他人来,余光中的阅读对象除小说、散文、新诗外,还增加了人物传记,尤其是艺术家的传记。他曾告诫作家:“诗人们如果能多读生命,少读诗,或者多读诗,少读理论,或者读理论而不迷信理论,那就是创作的幸福了。”多读生命,尤其是超越时间而不朽的艺术生命,可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升华。在群星灿烂的艺术家中,余光中最推崇梵谷。范我存可算是余光中的启蒙老师。那时正在热恋。范我存处的梵谷画册,为两人的恋爱生活增加了新的话题。余光中第一眼看到梵谷画的向日葵时,深受震撼,像面对一场挥之不去却又耐人久看的古魇,“觉得那些挤在瓶里的花朵,辐射的金发,丰满的橘面,挺拔的绿茎,衬在一片淡柠檬黄的背景上,强烈地象征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浅浅交交错错织成的黄色暖调,对疲劳而受伤的视神经,真是无比美妙的按摩。”至于向日葵以外的画作,初步印象却是主题低级,技巧拙劣,但无法否认这些作品的真实性,洋溢着生命的、沉重而庞大得几乎等于现实全部的压力,由此余光中经历了从“逆眼”到“顺眼”,从“顺眼”到“悦目”,从“忍受”到“享受”,最后是“夺神”的过程。在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美感价值后,余光中由此跨入了现代艺术之门,便在27岁译起史东的《梵谷传》来。

为译这本书,余光中做了一定的艺术积累,并早已打下英文的根底。梁实秋得知后,曾劝他节译,可余光中非常自信,下决心跑完这一全译长途。余氏在《壮丽的祭典》中回忆道:“我不但在译一本书,也在学习现代绘画,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一个伟大的心灵,并且藉此考验自己,能否在他的感召之下,坚持不懈,完成这椿长期的苦工。”

在翻译过程中,余光中曾得到范我存的大力帮助。是她,帮其抄写整理。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十万字格子稿纸,为求简捷方便,余氏有时还在稿纸反面写上一封情信,故在婚前的回忆里,梵谷其人其画均是余光中和这位表妹共同的精神大餐。

27岁踏上艺坛的梵谷,37岁时在奥维赤日炎炎似火烧的酷热下,面对将永远释放太阳能的向日葵,勇敢地扣动扳机,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梵谷这位“红头疯子”坎坷的一生,使还是惨绿少年的余光中深受震撼,余后来回忆道:“本已身心俱疲,又决定要揽下这么一件大工程,实在非常冒险。开始的时候,只觉不胜负担,曾经对朋友说,‘等到我译到梵谷发疯的时候,恐怕我自己也要崩溃了。’可是随着译事的进展,我整个投入了梵谷的世界,朝夕和一个伟大的心灵相对,……在一个元气淋漓的生命里,在那个生命的苦难中,我忘了自己小小的烦忧……就这样,经过了十一个月的净化作用,书译好了,译者也渡过了难关。梵谷疯了,自杀了,译者却得救了。”

余光中的第三本评论集《从徐霞客到梵谷》,内收四篇探讨梵谷艺术的文章。1990年正值梵谷仙逝百载,余光中写了一万五千字的长文《破画欲出的淋漓元气》,内分六节概括了梵谷疯狂痛苦的一生,以及他各个创作时期的特点。同年七月中旬,余光中伉俪千里迢迢飞到荷兰观赏梵谷的百年大展,后又去巴黎北郊凭吊梵谷兄弟的双坟。回来后写成知性的《壮丽的祭典》,另有感性的《莫惊醒金黄的鼾声》。在出访前的四月份,他还一连写了《星光夜》、《荷兰吊桥》、《向日葵》三首诗,全部均以梵谷的画为主题。1990年,余光中自称是他的“梵谷年”。

余光中回忆道:动手翻译《梵谷传》时正值身心困顿,自觉像一条起锚远征的破船,能不能抵达彼岸毫无把握。不久,梵谷附灵在他身上,成了他的第二自我,他暂时抛开个人的烦恼,去担梵谷之大忧,去陪梵谷下煤矿,割耳朵,住疯人院,自杀。梵谷死了,他的第二自我不再附身。之所以如此,除献身、博学、进取等艺术精神一脉相承外,在艺术风格上,两人也有相近的地方,余光中一再称赞梵谷的画“肺腑内炽,感奋莫名,像是和一股滚滚翻腾而来的生命骤然相接,欲摆脱而不能”。造成这种美感的原因是“笔挟风雨一气呵成”的节奏感,其次是奇异的光辉,这点来自梵谷大胆运用的几种强烈的主色。

译完了《梵谷传》,余光中的美学观发生了重大变化,他重新为美下定义并划分美与丑区分的标准。梵谷的巨大凄苦、自残及艺术上的辉煌成就,给余光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尤其是梵谷的献身精神,是余光中与永恒拔河的巨大动力。在赞美梵谷的名画《向日葵》的诗中,余光中这样唱道:

你是挣不脱的夸父

飞不起的伊卡瑞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

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余光中赞美梵谷时总是提及太阳:梵谷的艺术生命因南部的艳阳而成熟,而璨放。梵谷、麦穗、向日葵,都是太阳之子。对太阳的关注多于太阴的余光中,也是“太阳之子”。这可从他写的《夸父追日》、《羿射九日》、《落日故人情》、《飞行的向日葵》、《日不落家》等作品中得到证实。他们两人都会因作品而流芳百世,都将去到灼热的地方,回到正午,回到太阳的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