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将近,一连几日萧凤溟都在御苑中试马,挑选最适合的马匹。聂无双听杨直说萧凤溟酷爱狩猎,御苑中自然有多匹好马。
一日正当她在宫中闲坐看书时,突然殿前响起叩拜声。她不由站起身来,匆匆上前。只见萧凤溟捂着一只手,面上铁青。
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萧凤溟身边的林公公上前低声道:“莲修仪,皇上马儿突然发狂,踢伤了几个侍卫,皇上也落马了。”
聂无双心中一惊,连忙看向萧凤溟,果然看见他手臂处有红肿血迹。太医上前为他清洗伤口包扎。
萧凤溟看着她:“此事不宜走露风声,朕对外说是你陪着朕去御苑中试马,你不慎受伤。你可愿意?”
他脸色郑重无比。聂无双犹豫地看向林公公。
林公公连忙补充道:“莲修仪放心,这些人都是忠于皇上的,别人问他们只会有一个说辞。”
聂无双看着面前的萧凤溟,知道此事他这样做一定有深意,而且都找上了来了如何能推脱?
她点了点头:“臣妾遵旨。”
萧凤溟脸上的神色渐渐柔和,他握了她的手,深眸中掠过复杂之色:“委屈你了。”
聂无双看着他手上的伤口,红唇边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臣妾不委屈。”
一连两日,聂无双都宿在了甘露殿中照顾萧凤溟的手伤。对外只说她伤了。皇上赐她住在甘露殿中。应国有祖制训,后妃不得久宿皇帝寝殿中,以免皇帝贪恋美色,耽误政事。聂无双住了两日,朝中朝臣议论纷纷,不少谏官纷纷上疏,规劝皇帝应此举不符旧制,齐国来的使节团更是纷纷表示不满。
萧凤溟都一笑置之。等闹得凶了,萧凤溟便问谏官:“是否朕的后宫,朝臣也应该插手?你等置太后皇后于何地?”
御史谏官被问得面红耳赤,只能偃旗息鼓。
在宴会齐国使节之时,萧凤溟又问齐国使节:“插手他国的宫闺,难道这便是齐国国君的真正诚意?”
齐国使节顿时哑口无言,许久,有人不甘道:“陛下宠幸一位从齐国逃亡到应国的罪臣之女,难道这才是陛下不肯借兵的真正原因吗?”
萧凤溟看了一眼直言不讳的人,淡淡一笑:“朕没有说过不借兵,只是借兵之事事关重大,绝非儿戏。朕要好好考虑一番。”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发了齐国的使节们。
萧凤溟在养伤之际与他们打太极,招待他们之时热情又不失大国风度,但是一提起借兵之事便是诸多考量。面对这样一位城府极深又滴水不漏的帝王,齐国使节团的臣子们这才感觉到棘手。先前抱着以为定能迅速借兵的念头的人也都纷纷丧了气。
接待他们的是应国的睿王,他们先是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打听到睿王为人风|流喜欢美人,便一次进献了十名齐国美女,又送了许多齐国的奇珍异宝。萧凤青照单全收,但是一旦提及借兵之事,他便笑道:“本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
齐国使节们不信,再一打听果真如此。此路不通当然另想他路。他们又找上了在后宫中的德妃齐嫣。但是没想到齐嫣见到他们只是问及她的父皇母后身体如何,对这两国之事显得有点漠不关心。
齐国使节们纷纷相劝,劝她要多多在应国皇帝身上多下功夫。劝得多了,齐嫣怒道:“齐国大好男儿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偏偏把主意打到女人身上,本宫都替你们感到羞耻!民间尚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话,难道本宫就得因为你们这些破事被皇上冷落吗?”
德妃齐嫣的话令劝说者满面羞愧,不得不悄然退下。似再也无路可走。齐国使节团从来到应国到现在不到半个月,几乎人人愁白了头发,捻断了无数根胡须。终于有人提议:“要不…劝劝聂氏看看?”
此提议一出,众使节顿时哗然,有人骂之,有人赞同…
聂无双在第三日搬出了甘露殿回到了永华殿,不是因为避言朝臣的谏言,而是因为秋狩将近,她得回宫整理。今年应国各地大丰收,户部报上此喜讯,萧凤溟大喜,一边嘉奖有功的地方官员,一边勒令官员不得从中渔利克扣百姓上缴的粮食,更不许土豪乡绅欺压百姓。一时间,应国政清人和,一片兴旺的景象。此时秋狩似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一年一度的狩猎节日而是皇家彰显皇权天威的最好良机。
聂无双看着宫中的宫女奔走收拾,依在美人榻上,慢慢品茶。这是睿王送来的上好齐国云雾茶,听说这种茶专门只生长在齐国的万丈悬崖上,茶农要采摘需要用经过训练的猴子爬上悬崖采摘,然后再选完好的茶叶进行烘焙。这茶做工考究,工序繁琐,一向是进贡给齐国皇宫,一年也才得几斤而已。如今齐国使节们病急乱投医,连这样的珍品也送了萧凤青足足有一斤,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齐国才独有的奇珍异宝。
聂无双想着,红唇边溢出冷笑。此时的她已不同以往,萧凤溟的宠爱令宫中人侧目不已。她身穿时下应国时新的明霞锦,这明霞锦比流云锦更加难得,流云锦就只有一色白色,而明霞锦则有更多的颜色,而且布质更细腻柔滑。尚衣局试制出来以后,就呈给太后两匹,皇后两匹,还剩下最后一匹萧凤溟赏赐给了她。这是宫中独一无二的恩宠,她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所过之处,令人在羡慕嫉妒。
聂无双抿了一口茶,夏兰见她在宫中无聊,笑道:“娘娘不是最喜欢到御花园中看那些锦鲤的吗?何不去走走。”
聂无双见宫中忙乱,自己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于是起身命茗秋跟着,一路慢慢向御花园中走去。
金秋送爽,御花园中各色鲜花依然鲜妍,不少花树上结出了累累硕果,果香与花香夹杂更沁人心脾。聂无双一路赏玩,一路到了御花园的湖心亭中。亭子精巧,聂无双懒洋洋依着阑干,拿出鱼食喂锦鲤。湖心中的锦鲤十分多,五彩斑斓,一条条因为得到宫人的饲养而十分肥硕,聂无双看得有趣,一边喂一边逗着它们绕着亭子四处游走。
正玩得高兴,远远的有人走来。聂无双微微眯着眼,看着宫人在通向亭子的来路上拦下来人。
“是谁?”聂无双问道。
“启禀娘娘,是…应国的韩大人。”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韩大人?”聂无双远远看去只觉得那人眼熟,“他要见娘娘。奴婢们不敢放行。”宫人回答。
聂无双美眸微转,起了兴趣:“那传吧。”宫人们带着韩大人上前,韩大人年约四十面目儒雅清隽。他目光复杂地打量面前的聂无双,眸中掠过惊艳,随即拜下:“齐国使节韩佢拜见莲修仪。”
聂无双意兴阑珊地指了指座位:“韩大人请坐。”
韩佢谦让再三,这才坐下。
聂无双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韩大人今日来见本宫,到底有什么事么?”
韩佢闻言脸上露出为难,半晌才开口:“娘娘忘记了微臣了吗?臣当年与令尊聂大人是好友。小时候娘娘是见过微臣的。”
聂无双一听,美眸如刀扫到他面上。韩佢只觉得自己被聂无双盯得身上冷汗淋漓,勉强定了定神这才稳住。他心中奇怪:聂无双阅历年纪都不如他,怎么会有这样逼人的气势?
聂无双看了一会这才淡淡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笑道:“原来是韩伯伯啊。齐国皇帝一定十分喜欢韩伯伯,不然本宫父亲获罪,韩伯伯一点事都没有。”
她暗藏嘲讽的话听得韩佢背后冷汗淋漓,想好的一番说辞都没了影子。他知道今天来一定要受点难堪,但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他歉然道:“是臣的错,当初就该劝皇上…唉…此时说这些已没有用了。”
聂无双看了他一眼。那段往事提一提都是忌讳,她神色冷了下来不在言语。场面顿时也变得十分尴尬。
韩佢思索再三,想起今天自己的重任,重新提起:“娘娘,皇上虽然对不起聂家,但是…臣希望娘娘能够以大义为重,再者齐国要是灭了,坐等秦国强大起来,对应国亦是十分不利。请娘娘以家国大义为重,请求应国皇帝借兵吧!”
好个家国大义!
聂无双冷冷一笑:“后宫不得干政,韩伯伯怎么会以为本宫有这么大的能耐劝皇上借兵?”
韩佢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说不出口。总不能说如今娘娘盛宠在身,皇上一定会听您的枕边风吧?
聂无双挥了挥手:“韩伯伯您走吧。今日无双喊你一声韩伯伯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皇上借兵不借兵不是无双说得算。如今无双已在应国,与齐国再无瓜葛。”
韩佢从未受过如此冷遇,他向来自诩清高孤傲,又因满腹才华而被齐国重用,如今虽被逼过来劝说聂无双,但是亦是觉得聂无双不过是一介妇人而已,以旧情打动也许能说服她回转心意。他没想到聂无双如此冷漠,三言两语容不得他多说就要赶他。
韩佢心头火起,怒道:“娘娘说再无瓜葛,难道真的再无瓜葛吗?如果没有皇上对聂家的隆恩,娘娘怎么可能从小到大享到富贵?如今只是联盟借兵而已,娘娘为什么要从中阻绕?”
聂无双美眸寒光一闪,随即笑得冰冷:“好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短短一个月就被满门抄斩?聂家满门的鲜血难道还不能抵偿你所谓的齐国昏君的所谓的隆恩吗?”
她毫不留情地笑道:“我父亲,我大哥,二哥,还有小哥,他们一个个都是齐国的栋梁之才,他们心中可有一刻叛国之念?别人不清楚,韩大人难道不清楚吗?狡兔死走狗烹。皇帝诛杀臣子,为的不过是他手中的皇权。这举措寒了多少臣子的心!如今齐国被秦国进犯,朝中再无可用之臣,按本宫说,这就是昏君的报应!”
韩佢被她反驳得满面通红,许久叹道:“皇上的确是此举不当,但是聂大人生前手中权力过大,这也是招致灾祸的原因。也怪不得皇上。”
聂无双冷笑:“是吗?这么说,我聂家活该卖命了一辈子,又因为得到皇上太多的隆恩所以才要死吗?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她字字句句一针见血,韩佢被堵得再无话好说,不由恼羞成怒:“既然娘娘说与齐国再无瓜葛,何必又带着齐国的东西?难道你没有眷恋一丝故国?”
聂无双摸上自己的项间,她优雅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串硕大的南珠,这是萧凤青转送给她。南珠生于齐国南海,据说每得这样一颗南珠需要采珠人百次潜入深海中才可得。有的采珠人气息不继而因此丧命。萧凤青做事向来随心随性,这些奇珍异宝他通通叫睿王侧妃送给了聂无双。
她摸了下,知道韩佢说的是这个,冷笑一声,狠狠一把拽下珠链。登时一串价值连城的南珠纷纷掉在地上滚落湖中。一旁的宫人连声惊呼,纷纷去捡。但是大半早就掉入湖中,再也找不着了。
聂无双纤纤玉足踩上南珠,冷笑碾着,南珠被她踩着划着粗糙的地面,沙沙作响,看得韩佢心疼不已。
聂无双冷声笑道:“原来韩大人是舍不得送这串珠链啊。早说就是,不过韩大人倒是提醒了本宫,这齐国的东西本宫还真有兴趣用一件毁一件。一直毁到可以发泄本宫心头之恨的时候。”
韩佢被她张狂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妖女!”
聂无双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这才坐回椅上,满地的珍珠被宫人捡起放在盘中,聂无双怔怔看着,许久,手一挥,一盘珠子顿时通通倒入湖中。
她整了整衣裙,淡淡道:“回宫!”
风猎猎,大朵大朵的云掠过城门上方,一声叹息从城上孑然孤立的身影中传出。他身姿挺秀,迎风而立。金秋季节,本是外出郊游的好时节,田间的麦垄也一定是金波随风荡漾,但是他前面的景色却是千里沃野化成一片焦土。乌云压城城欲摧。这乌云压境,却不是天上的乌云,而是前方汉江对岸连绵望不到尽头的乌压压的秦军军帐。
修长白皙的手抚上被刀剑砍成斑驳的城墙,顾清鸿捏得骨节发白。一天天过去,深秋已到来,他以汉江为屏,阻十万秦军铁骑于桐州城前已经一个月了!每一天,他都神经紧绷,每一天睁眼醒来都似可以看见桐州城中老老少少,那如同仰望神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只有他才可以完挽救他们与水火之中!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一旦到了冬天,这长长的汉江怎么能阻挡秦军的铁骑?那骁勇善战的秦国人向来不习水战,但是一旦让他们骑上了马背,那一个秦军骑兵瞬间可敌十人。到时候不但这桐州城不保,整个齐国也危矣了!
该怎么办?为今之计就只能向应国借兵,但是借兵联盟一事困难重重。从齐秦两国开战以来,应国的态度就十分不妥,虽说两国表面上有了联盟,但是联盟之日尚浅,再加上他也曾出使过应国,应国皇帝萧凤溟给他的感觉总是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这样的帝王恐怕对这场战事有着更深的考量。
想着,他本就皱着的眉头越发紧了。
“相国大人!”传令兵上前恭谨禀报。
顾清鸿转过身来,面容一改刚才的愁绪满怀,儒雅从容,问道:“什么事?”
“密信!”传令兵躬身回答,递过用竹筒封蜡盖章的信,“是使节团的周大人传来的。”传令兵回答。
顾清鸿面上喜色一闪,连忙打开。手因为惊喜而微微颤抖。他扫了几眼,信上的字句顿时让他的心坠入冰窖中。
“应皇帝宠信聂氏无双,听信谗言,不欲借兵,我等心力交瘁,无计可施…”
“吧嗒”一声,竹筒从他手中滚落。传令兵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犹如神人一样存在的顾清鸿,许久,他看见他紧紧捏起手中的信,转身看着前方的秦军大营。
“相国大人?…”传令兵想要问,却不知该问什么。
顾清鸿摆了摆手,疲倦地道:“下去吧。”声音不复清润,带着沙哑。传令兵不敢再猜测他的心思,连忙退下。在步下城墙的时候,他回头,看着那风中立着的顾清鸿,竟无端觉得他的背影凄凉孤独。
顾清鸿看着眼前荒凉一片,而她的眉眼犹自在眼前,仿佛一转身,还可以看见她带笑立在桃花树下,柔声唤他“清鸿…”
转瞬间天翻地覆,他看见她流着泪笑道:“…这一切都是你逼的!我做下多少丑事,犯下多少罪孽,到头来通通都是因为你!”
“大人?…”小厮竹影试探地唤道:“该下城墙了,几位将军还等着呢。”
顾清鸿江手中的纸慢慢撕碎,手一扬,纸片犹如雪花,随风纷纷扬扬,在强劲的秋风中瞬间了无痕迹。
“召几位将军速速前来商议!”顾清鸿看着河对岸乌压压的秦军,似终于狠下心肠:“我,要去应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