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聂无双从寒冷中醒来,抿了抿头发就向城东奔去。聂家的大门前冷冷清清,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一夜之间被刀剑戳得斑驳。门上贴着黄色的封条。所有的行人都绕道而行,似怕沾染一点晦气。聂无双在街角守了半天,终于失望离开。街上经过昨夜春雨早已泥泞不堪。她小产后脚步虚浮,一不留神,重重摔在地上。几个街上的小孩嘻嘻哈哈哈地跑过来。
“疯子!疯子!”
“打她!打啊!”雨点般的石头朝她身上飞来。
聂无双吃痛,连忙护住自己的头,几个妇人过来连忙制止,但是看见她浑身脏乱的样子也狐疑地避开。聂无双吃力地站起身来,地上一处水洼照出她现在的样子,头发蓬乱,脸庞黑灰。她苦笑,难怪刚才那些人看她的眼神犹如看见疯子,这模样简直是鬼非人。
一辆绿呢马车从眼前疾驰而过,泥水溅起,溅了她一身一脸。聂无双怔怔看着这马车,忽的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咬了咬牙,如今无计可施,只有这个办法也许可以去见见父亲最后一面!想着,聂无双踉跄地向一家茶楼走去。茶楼前人来人往,她往后门走去,躲在拐角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一顶绿呢轿子停在了后门,不一会,轿门的帘子掀起。一抹清朗俊逸的身影从轿子中缓步走出。
聂无双眼眶一红,再也顾不得多想,从藏身处扑出,扑到他的脚下:“顾郎,你当行行好,救救我爹爹!救救我聂家!我求求你…”
她盯着他,字字泣血:“顾郎,你我三年夫妻,我自问不曾负你,如今我聂家大难,我知道求你救我父亲太过强人所难,那我求你,你让我进天牢见我父亲一面,就让我见见我父亲…”
顾清鸿一怔,等看清是她,挥退了身后欲阻止的小厮,俊眸里的神色复杂难辨:“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聂无双抬头,她的狼狈映入他的眼中,顾清鸿定定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叹道:“我都放你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聂无双心如刀绞,是,他放她走了,逼她打掉孩子、休她下堂、不肯庇护她。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父兄通通下到天牢,这就叫他放她走?!
顾清鸿慢慢摇了摇头:“你进去也是个死。”他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她:“如今皇上震怒,我也保你不得,你赶紧走吧。这点银子…”
他的话突然停住,聂无双忽然从地上站起冷冷看着他。他见过她各种各样的眼神,妩媚的,清澈的,纯真的,唯独没有在她脸上见过她如此怨毒地看着自己。
“你--”他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心虚。
“打胎药是你早就熬好的,是与不是?”
“我父亲是你陷害的是不是?”
她冷笑着步步逼近。
顾清鸿儒雅的面上渐渐变色,他知道她聪慧无双,但是被她看透还是这么狼狈。聂无双浑身脏乱,但是一双美眸仿佛粹了剧毒的箭,一一射向他的心里。
“你做这些我都不会再问为什么,顾清鸿,我从没求过你。他是我的父亲!我今天来是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让我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她脸上的泪纷纷落下但腰肢依然挺直,犹如在她孱弱的身躯中有一根百折不屈的傲骨立着:“我不是来找你要银子。你可以休我,可以逼我打掉我们的孩子…但是你不能这样侮辱我!”
气氛顿时凝固,顾清鸿眼中掠过一丝疲惫:“拿去吧,夫妻一场…”
“哗啦”一声,聂无双伸手打掉了他手中的银袋,银子落了一地。
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往日的清贫如洗的顾清鸿,如今也会拿钱打发人了。夫妻一场,原来你也曾记得我们夫妻一场?可你曾记得我当日下嫁与你,你说过什么话?你说你我夫妻一定会白头到老,你会永不负我…可笑我竟到了今日还对你存有一丝奢望,奢望你能帮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冷笑如刀:“顾清鸿,你狠心打掉自己孩子,难道你就不会寝食难安?”
她抬头看着这茶楼,冷冷一笑:“看来你也不会。顾清鸿,聂家若被皇上问罪,上天入地他们的冤魂会夜夜找你索命!!哈哈…”她说完,转身踉跄走了。一路走一路笑,竟像是疯了。
小厮犹豫上前:“大人,要抓住她送去官府吗?”
顾清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了!”他睁开眼,眼前早已没有了聂无双的身影,只是她刚才的话,依然字字诛心。长袖下,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有一个地方在分崩离析。
他的妻,他的孩子…通通都被他自己毁了。
第三天了,聂无双盯着刑部威武的石狮子,忍着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难受,缩在街角。忽然刑部门口涌出一大队官兵,囚车驶来轰隆作响,她猛地站起身来,看见里面推出几个满身是血的人。只一眼,她眼前一黑,要不是扶在墙边几乎要软倒在地。只见囚徒中她的父亲满面血污,她的二哥,她的小哥铁镣加身,神情木然,脚步沉重…
她的泪哗啦落下,依在墙边,十指几乎生生扣进石缝中。不知哪里来的百姓围拢过来,看热闹一样地对囚车中的人指指点点。她只觉得四肢仿佛被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一步。囚车轰隆隆地驶走了,聂无双张了张口,脑中一片空白,泪飞快落下,仿佛没有尽头,她被人群推搡着,跌倒再爬起,追上,再跌倒,再爬起…反反复复,终于囚车停下。
她怔怔看着那大大的监斩台,终于跌坐在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旨内侍尖利的声音传得很远,说了什么,她统统听不到,她只流着泪盯着父亲苍老的脸庞,二哥,小哥哥…他们仿佛认了命一样面无表情。
不,不应该是这样,不!--聂无双想要喊,但是喉咙怎么也喊不出一句话来。春日的正午阳光很暖,可是她却察觉不到一丝丝暖意。
“斩!”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举起,又重重落下。顾清鸿站在监斩台上,神色冰冷。
她睁大眼睛,眼前一片血光…
…
春雨最是缠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水冲刷着青石地面,红的血丝丝缕缕,渗入地面,了无痕迹。她坐在雨幕中,仿佛傻了,呆了。天色已经黑透,所有的生的死的,在漆黑的天幕中都隐匿了踪迹。
许久,她吃力站起身来浑身已湿透,只有她一双眼明亮得吓人。她一步步走到那血腥味久久不散的青石板前,仔细看了许久。
抬头,万千雨丝落下,她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苍天在上,我聂无双今日在此发誓,我若不死,当卷土重来,报满门血仇!”
“顾清鸿!我若不死,当卷土重来,报满门血仇!”
“我若不死…”
“哈哈…”
空荡荡的街道回荡着她的声音,她狂笑而去,隐入了黑夜之中。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聂无双紧紧盯着打听来客栈的门口,身子已经发热,热得发烫,但是神志却异常清醒。苍天可怜,竟在这陌路的时候让她遇到了那个男人,看来她命不该绝!
她知道他是谁!那个有着异色深眸俊美不像话的男人的身份!只要他肯收留她,那她就不会死在这齐国!
聂无双一边想一边就着雨水,木然地擦着自己的脸,雨水洗去了她脸上的泥土,露出了白腻如雪的肌肤。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渐渐显露出来。过了半个时辰,客栈的门忽然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一顶油布大伞把那个男人罩得密密的,滴水不进。那人上了马车,几匹通体纯黑的骏马打着响鼻在车夫的鞭子下扬起铁蹄向前奔去。
这就是机会!
聂无双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到马车前,喊道:“小女子有要事求见王爷!”
拉马车的骏马有一人多高,神骏异常,眼见得有人冲来,嘶鸣一声,铁蹄扬起,眼看着要重重踏上她的身子。马车上的车夫忽然呼啸一声,骏马忽然立起,犹如通了人性一般铁蹄生生挪开几步,这才落下。
“你不想活了!”车夫见差点踩死人,怒气冲冲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拧起她的衣领,一股冰冷的杀气从他眼中流露而出。
“王爷!”聂无双一咬牙喊道:“小女子有事要求见王爷!”
车夫的脸色一变:“哪里的王爷,你胡说什么!”
“阿四,让她过来。”车厢中响起那个悦耳慵懒的声音:“我不可是什么王爷,这位姑娘莫不是病了胡乱喊的么?”
车夫惊疑不定,只好把聂无双拖到马车跟前:“主上,就是她惊了我们的马。还胡说八道。”
“我没有!”雨水落下,聂无双使劲眨着眼睛盯着车帘,压低声音:“小女子求见应国王爷!”
“哦?”车厢的车帘一动不动,那慵懒魅惑的声音依然漫不经心:“姑娘是谁?”
聂无双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小女子聂无双。家父…聂卫城,大哥聂明鹄,二哥…”;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车内一片沉寂。
“进来吧。”一道似叹息的声音划过她的耳边。
聂无双心头陡然一松,挣扎地爬上马车。
“阿四,走吧。这里不是久待的地方。”车帘掀开一条缝,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掌向聂无双伸去。这双手极白,修洁得似女子的手,但又多了几分英气与贵气,令人心生不忍亵渎之感。
聂无双愕然,他已经握住她冰冷的手,微微一用劲。车内暖意扑来,就着微光,她终于看见了那张俊美到诡异的脸。
他斜斜卧在车中软垫上,发如墨,眸色如琥珀流光,看着她却是笑:“姑娘难道就是齐国相国夫人--聂无双?”
他轻轻抚着肩头的白狐裘衣,神情散漫。聂无双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他忽然俯身,抬起她的下颌,俊眸微眯:“如果你说你是哪家落难小姐,本公子说不定看你如此美貌还能帮你。但是你说你是聂无双,这可难办了。今天聂家才刚被满门抄斩,你可是通缉犯呢。”他扶着额头,似笑非笑:“窝藏通缉犯,可是要杀头的!”
“公子不愿帮我?”聂无双只觉得自己想好的计划在他的目光下已经溃不成军。
“帮你的话我又有什么好处?”他的声音凉薄,但依然悦耳。
“我…”聂无双绝望,心中掠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猛地扑在他的脚边簌簌发抖:“若公子肯收留我,公子只要用得上无双的地,甚至要无双追随公子天涯海角,无双一定万死莫辞!无双知道公子来齐国一定有目的,无双愿效犬马之劳!”
她望着他俊魅的面容,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复仇!为了报仇,要她毁天灭地,背叛齐国都可以!雨幕中车轮碾过空阔的街道,带起一阵吱呀声,马车中却是死一样的寂静。半天,男人忽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要叛齐国?”
“是!”聂无双猛地抬头看着他,昏暗中,她的眼睛映着马车外微光,竟然亮得可怕:“聂家一家被诬陷,满门抄斩,我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他沉默半天,忽然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王爷!小女子在前些天的破庙中已经知道了王爷的身份。”聂无双斩钉截铁地道。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他忽然一笑,甚至心情十分愉快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真的是王爷,你说我到底是谁?说得出我就留下你,说不出的话可别怪我无情。”
聂无双忽然语塞,她只凭着那天在破庙中男人的鞋上的龙形绣样猜出他是尊贵的王爷,但是至于他是谁…她不由抬头盯着那男人奇异的眼眸,在脑中拼命回想父亲曾跟她说过的话。
“从这里还有一刻钟可以到我朋友别院,如果你想不出来的话…”他的话还没说完,但是警告意味甚重。
聂无双沉吟一会,美眸中流出强大的自信,开口道:“您是应国的五王爷!姓萧名凤青。”
“你怎么看出来的?”萧凤青微一笑,并不训斥她直呼他的名讳。
“在破庙中,王爷您虽然已经竭力隐藏身份,但是你的鞋子上的龙形绣样说明您的皇子身份,你的鞋口比齐国的鞋子更高,说明您是应国人,只有应国天气比齐国寒冷,所以鞋子一般都做成类似短靴样。”聂无双分析道:“你的眼睛是琥珀色,应国的王爷中,只有五皇子据说…”
她忽然住口,不敢往下说。
她父亲的原话是这样的:“应国的皇子人才辈出,只有五皇子据说是应国的皇帝巡狩边境时候与一名番外歌女所生,被当时的皇后抚养长大,虽然应国皇帝十分喜欢他,常常赞他‘机敏聪慧,果断善度’,但是碍于他生母出身卑微,所以最后还是立了三皇子萧凤溟为太子…”
聂无双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伏在车厢上,双肩微微颤抖。她竟然忘了这一层。可是她侃侃而谈却又半途中断,眼前的萧凤青又怎么可能不会疑心?
“据说五皇子生母为番邦歌女,出身卑微,眸有异色…”萧凤青忽然轻笑:“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面上依然笑若春风,根本看不出是喜还是怒。聂无双心中后悔无比,刚想要辩解马车已经停下。她屏住呼吸,抬头盯着面前的男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下车吧。”萧凤青坐起身来,撩袍就要下车。
聂无双大急扑到他的脚边,连连磕头:“无双错了,请王爷恕罪!无双不敢对王爷不敬!”
“下车!”萧凤青看也不看她一眼:“还是你觉得在车上随便说两句就可以报仇的话,那我也无所谓。”
他拉开她下了马车。回眸,他的容色在马车灯下忽明忽暗,一只白皙的手向她伸去,冷冷一笑:“让我帮你也并不难,就让我看看你会为你的报仇付出多少代价。”
聂无双大喜过望,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