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卜辞中有湔方、歬方,如“受湔方又”(罗振玉《殷墟书契前编》7.24.1),“贞弗其[受]歬方”(《铁》193.3)等。郭沫若认为寿为湔方之省称,“《续汉书·郡国志》蜀郡有湔氐道,故城在今四川松潘县西北,或即古湔国之旧地。”陈梦家虽未明确指示其方位,但认为在山西省境。愚意,卜辞中的湔方不会在川西北之湔水,而在山西。此族以后迁徙,先入陕甘,又至川西北,湔水、湔氐道均因其而得名。大概商、周之际,商西方、西南方有一次较大的民族迁徙活动,除周族以外,属于狄族的许多部族如昆夷、狄、貔、邦、湔等也陆续向西南方向发展。其中除昆夷居于周之西北,其他散布于渭水上游,因势力弱小,不曾与周发生大的冲突,所以包括在西戎这一名称之下。渭水上游地区和西汉水、白龙江上游,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林木茂盛,水草丰足,适合于狩牧业民族的生产和生活,也可以在河谷地带从事小规模的农业生产。与周族曾有所接触并初步掌握农业生产知识的这些狄族部落,迁居于这一地区后,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条件,披荆斩棘,发展生产,成了这里的主人。
西周后期,这些戎狄部落逐渐强大起来,对周朝形成威胁,周孝王使秦人非子主牧马于淠、渭间,“以和西戎”。汧渭当渭水中游地区,此西戎主要指渭水中上游的狄族各部落。秦后来一度把政治中心移至西犬丘,西犬丘虽有今清水说和西和说等,尚无定论,但在天水地区可以肯定,其附近的邦、冀戎,正是狄族的一些部落。
周室东迁以后,秦政治中心逐渐东移,先复居汧渭之会,后徙居平阳,但对西陲的经营并未放松。武公十年(前688年),伐邦、冀戎,并设置管辖机构,对天水地区加强政治管理。秦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孝公纪》将“遂霸西戎”改为“西霸戎翟”,这与“与翟合谋击晋”的翟为同一字,后者指西河地区与晋相邻的狄族。可见春秋时在秦人的观念中,西河之翟与渭水上、中游之翟为同一民族的不同部落。秦孝公时称“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与晋吕相给秦桓公书中所说“白狄及君同州”完全一致。当时,晋西邻、南邻,即今山西汾水以西以南,杂有不少狄族部落,河南北部也有狄人,甚至延至“渭滨”。秦军多次深入山西、河南,与狄接触,在与晋、卫的战争中与狄联盟,实际上把晋西、南的狄人与陇西地区的狄人联系起来。秦孝公“西斩戎之王”,不仅是扩地的需要,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对西部狄人的统治。
秦国对渭水上、中游地区统治力量的加强,不仅使秦国得到狄人的人力、物力,充实了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而且又把狄人向南推移。秦惠文王在位时命司马错伐蜀,昭襄王时命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都利用了狄人。从此,渭水流域之狄人逐渐向南迁移,西汉水流域、白龙江流域和岷江上游地区出现的许多以氐为名的地名,如故氐、沮氐、刚氐,甸氐、湔氐等,都是在战国后期到秦统一六国前秦在西南地区发展中逐渐见诸史册的。
《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有两个地名,一为狄道,一为氐道。对此如何理解?师古注:“其地有狄种,故云狄道。”又说:“氐,夷种名也,氐之所居,故日氐道。”事过数百年后的颜师古作此望文生义的解释,实在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仅不能说明问题,反而起了反作用。狄道当今临洮,其地为狄人所居,相传其西积石之山“实惟员神砚氏之宫”,磈即隗,狄道之狄大概就是从积石东移居于此的一个部落。氐道在今西和、礼县境,北邻天水邦、冀戎和武山戎,冀、邦、为狄种;南为武都氐,东为故氐,西有狄道,实际处于狄的包围中。狄戎出观早,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八国中即有翟、之戎。翟即狄。此时未见氐。《史记·秦本纪》、《战国策·秦策》所记与秦相接触的各族中,亦不见氐族。可见,战国时期氐道这个名称尚未出现,最早也只能出现于秦始皇统一六国前夕。当时,秦已有狄道,故将漾水上游另一狄人居住区称氐道,以别于狄道。狄,即氐。至于河西、西域以氐为名的地名,则出现于西汉中期及其以后,此时,氐已经取代了狄,匈奴西接月氏、氐、羌,氐中就包括了狄。
《魏略·西戎传》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正确明白,称:“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此盖乃昔所谓西戎在于街、冀、道者也。”街即邦,天水有上邦、街泉,“武都阴平街”中之街,即由天水迁出。街、冀、,部属于狄,则氐族的来源,应是狄人,而不是其他。这句话指出了氐源的要害。
三、氐、羌既非同源,也不同流
《说文》:“羌,西戎牧羊人也。”《风俗通义》:“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说文》:“氐,本也。”不指民族。晋孔晁注《逸周书·王会篇》:“氐,羌地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矣。”这一解释,把氐与羌的关系完全弄糊涂了。后人为了弄清这一糊涂解释,于是出现了“氐为低地之羌”的说法。实际上,氐与羌的分布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以居地高低来概括,低地有羌有氐,高山也有羌有氐。
羌字多次见于甲骨文,其族居地在山西汾水流域,与春秋战国时期“西羌”的居地不同。专门叙述西羌历史的《后汉书·西羌传》云:“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但从考古资料证明,这一地区居住的羌人,在传说史上的舜以前就有。三危山有说是在渭水之源鸟鼠同穴山一带,与河关相接。正式叙述西羌史,从秦厉公时(前476年一前443年)无弋爰剑逃入西羌开始。当时西羌部落分布,主要在河湟地区,又称“三河间”,湟水流域是其分布中心,湟中县允谷川(西大河)出土的卡约文化,考古学界认为是西羌的文化,该地也是羌人政治中心所在,时间当商、周之际,下限至春秋战国。“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戎”,引起西羌恐慌,部众相率外迁,而湟中地区仍是西羌中心所在。羌与狄、戎居地不同,名号相异,互不隶属。渭水中游天水至宝鸡间也有一部分羌人。宝鸡地区有姜氏之羌。清水上游有西羌水、羌谷、小羌水,当陇山西北,与狄、邦、冀诸狄相邻而不相混。姜氏之羌大多随周族迁居各地,与西羌关系历来疏远,陇西北之羌亦与西羌有别。
渭水中上游诸狄,虽与晋陕间的狄(鬼方、土方等)是同一语系,但迁徙时间较早,当不晚于商代。至新居地后,东有姜氏之羌,西有西羌,但各自发展,自成部落。秦穆公称霸西戎,势力未扩展至羌中,西戎中列举八戎,不见羌部,秦对西羌尚未实行统治。穆公以后,秦不断向渭水、西汉水、白龙江流域发展,氐人部分南迁、西移,而东迁至武都地区的参狼羌和广汉地区的白马羌,并未能阻挡氐人南移,相互间亦未融合,而是各自发展,白马氐还是白马氐,白马羌还是白马羌。汶山地区“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说明两汉时氐、羌之间各不相属。东汉时,氐、羌起兵反抗东汉的压迫,既有白马氐,又有白马羌。魏晋时,阴平郡“土地山险,人民刚勇,多氐、傻(蜀),有黑、白水羌”,氐羌分别仍然明显。至于氐、羌在这一地区的分布,氐族多在河川谷地间,羌在山上,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氐族南迁,大都是从渭水流域出发,渭水流域地势本来就比河、湟间低,海拔相差1000多公尺至2000公尺,且邻近西汉水、白龙江流域,因而使氐族容易占有河谷地段。而羌人东迁时,秦已控制渭水流域,灭狄之戎,所以不得不沿陇东南之南山东下,占有高山地区。而且,羌人以牧业为主要生产和生活内容,在地域的选择上不比氐人,何况武都、广汉地区的地势已比青海高原低下得多。
氐与羌的分别,马长寿先生已经明确加以论证,他说“氐与羌自古以来便是两族,不能混二为一”。氐族的原始分布地在甘肃东南部,包括西汉水、白龙江流域及涪水上游,中心在成州(甘肃成县)和武州(甘肃武都)。羌族分布地秦汉之际称“羌中”,洮岷二州是古羌的东界,西至河西走廊以南,河曲及其西岸、北岸都是西羌的分布中心,两族的原始分布地相距甚远。氐族自称“盍稚”(da-tsl),与冉自称“嘉龙”、“呷龙”迥异。羌自称“日绵”、“日马”,“颇似汉语中民之音义”。“氐与羌在语言、服饰,经济、文化、习俗各方面都有其不同特点。即使后来在很长一个时期,氐、羌共同分布在淠陇以南和关中地区了,但他们的文化习俗仍然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形式。”
以下马先生分别从语言、服饰、发式、居住方式、农牧业生产、婚姻、户籍管理形式等方面加以详细论证,说明“氐与羌不是一族,而是两族”。
这些论证绝大部分是正确的,但有个别地方还需加以补充和修正。
对于氐的来源,马先生仍引用《说文》“秦谓陵阪日际”和“巴蜀名山岸胁之自旁箸欲落者日氐”的说法,从居住地形寻求氐的来源,这是不妥的。许慎写书时,氐族出现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然而,《说文》对与其相邻的羌作出了族名及其来源的解释,而对氐却不与族称相联系,对此,只能作两种推测:一是许氏从典籍中无法查出氐族的来源,二是当时人清楚氐即狄、翟的异写,毋需说明。两种情况,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当我们从考古资料得知陇东南、川西北一带确实有北方狄人活动的文化遗迹,加上对渭水上中游地区狄、源、邦、冀等戎的族属考察,肯定这些部落为狄族的分支部落后,那么,氐族的来源就很清楚了。
其次,关于语言,《魏略·西戎传》:“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杂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这段话据杜佑《通典》卷一八九《氐传》引原文:“其俗语,不与中国及羌胡同,各自有姓,如中国之姓。”可知前条多了一个“同”字,氐与羌语言不是同一语系。氐属阿尔泰语系,中国(指汉族)和羌属汉藏语系,两者区别极大。语言是识别民族的主要标志之一,而且顽固不易变化,至三国时,虽多知汉语,但在本族间,仍使用氐语。氐族使用汉语,有悠久的历史。秦国在春秋时已与狄、邦、冀戎接触,《史记》称其“戎翟遇之”。秦对这些族人的统治用周礼、周法,秦国军队里有众多狄人,秦人的语言即后来所称的中国语、汉语,所以,氐族比羌人接触华夏文化要早、较多,因而知汉语者自然很多。但是,由于语言的顽固性,完全改变是不容易的。现代的裕固族,是由元代以前的甘州、沙州回鹘和元代后的一部分蒙古人联合形成,他们虽属同一语系,但不同语族,联合至今六七百年之久,语言仍有很大差别,前者保留着较多的古突厥语,后者为蒙古语,何况氐与汉、羌不属同一语系。氐、羌语言的差别,足以说明氐为低地之羌说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