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族,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古老的民族,分布于西北、西南广大地区。东汉建安二十年(215年),河池(甘肃徽县)出现氐王窦茂。仇池(礼县)氐人杨腾(驹)之孙千万,曹魏封其为百顷氐王。后徙居清水(甘肃清水)。至杨茂搜复还居仇池,于晋元康六年(296年)建仇池国(以后又分别称仇池后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等)历33代280多年。与仇池国同时,迁居关中扶风的氐人齐万年在秦陇各族人民起义中被拥立为帝,率众10余万,转战于泾、渭间。略阳清水氐人苻洪于晋永和六年(350年)自立为三秦王,后称帝,都长安,为十六国之一。前秦将吕光统一西域后因苻坚淝水之战失败,中途在武威建立后凉。建立成汉政权的巴人李雄、李特,史称巴氐。賨人又称为责氐。另外还有蚺氐、青氐、白氐等。隋唐以来,史书不记氐族的活动,说明在中国历史舞台曾活跃数百年的氐族人已逐渐融合于汉族和其他民族之中。
对这样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有过重大贡献和影响的民族,它的来源和形成问题,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各说虽有一定根据,但缺乏充足的说服力,有待于继续探讨。
一、先秦史籍所记“氐”的总检讨
我国最早能完整表达意思的文字是商代甲骨文。甲骨文中多次出现“氐”,如“龙来氐羌”(《河》626)、“氐羌”(《前》7.8.4,《下》9.4,《库》1794,《乙》2466、2659等)。《说文》:“氐,至也。”于省吾释为致,“凡物由彼而使之至此,谓之致。”陈梦家认为:是动词,“义与来同”,为“俘获羌人”。这种解释已被治甲骨文学者广泛采用。
和是否释为氐,郭沫若在其《卜辞通纂》一书中收集了13片,释作“挈,而不作氐。挈为提拿、带领、输送之意,与至、致意思相通。
《诗·商颂·殷武》有“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一语。然而学术界公认这首诗是伪诗,伪作年代有人说是宋戴公时,有人说是宋襄公时,相差140余年,但不是问题的关键。秦汉以前,史书大都是口授相传,现在流行的《毛诗正义》,据《四库全书总目》考,为“汉毛亨传,郑元笺,唐孔颖达疏”。毛亨西汉时人,人称大毛,后又传其书于赵人毛苌。汉代氐羌并列已成习惯,《毛诗》中自然打上时代烙印,因此,以此作为商、周已出现氐族的根据,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逸周书·王会解》有“氐羌以鸾鸟”献。此书是战国以来儒家整理《尚书·周书》后的逸文加上汉代人补写的数篇辑成,《汉书·艺文志》记其为71篇,后佚。西晋时,汲郡发掘战国魏襄王墓,出土《周书》部分篇文,称《汲冢周书》,与晋孔晁传注《周书》并行。宋代人把两部书合并,又称《汲冢周书》。从此,汉代《周书》与魏襄王墓《周书》内容混杂,难以区分,仅将有孔晁注者称为汉《周书》,无注者为《汲冢周书》。
“氐羌以鸾鸟”有孔晁注,云:“氐、羌地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矣。”实则不知所云。《四部备要》、《丛书集成》本同此。然而《四部丛刊》据明嘉靖刊本,清康熙本均作“丘羌”。丘是否就是氐,诸说不一。即便是氐,孔晁注本已是汉代传本,不是战国本。所以,以此作为春秋战国时有氐族说,证据就不充足了。
汲冢出土的另一部书《竹书纪年》,是魏国的编年史,范哗作《后汉书·西羌传》,吸收了其中的许多内容。至宋代,此书亡佚。后人采集各书,纂成《今本竹书纪年》。书中有“成汤十九年大旱,氐羌来宾”数字。后人考证,“氐羌来宾”是伪造,不仅为范晔所不取,近来其他辑本亦不采纳。
《山海经》有四条关于“氐”的记载。《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大荒西经》:“有互人(袁珂据王念孙校为氐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日灵恝,灵契,互人。”《海内西经》:“后稷之葬,山水环之,在氐国西。”袁珂注引郭璞云:“在广都之野”。《华阳国志·蜀志》:“广都县,(成都)郡西三十里。”又《海内经》记:“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
《海内南经》所说的建木,本经云“在寞窳西弱水上”。《淮南子·坠形篇》:“建木在广都”。弱水即今张掖河、黑水,广都在四川西,两者相去数千里。四条记载涉及的人物有炎帝、后稷、伯夷。炎帝是传说中与黄帝同时代的人,因“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不能征,于是黄帝与其战于阪泉之野,取而代之。阪泉,《史记·五帝本纪》注引皇甫谧说,“在上谷”。《括地志》:“今名黄帝泉,在妫州怀戎县(河北怀来县东)东五十六里”。涿鹿亦有阪泉故迹。总之,阪泉在河北西北,而不在《大荒西经》所称的地理范围。
后稷,即弃。《史记·周本纪》:“其母有邰氏女,日姜原。”帝舜“封弃于邰,号日后稷,别姓姬氏”。后稷是周族的祖先,与其有关的地名稷山、姜原、邰等在陕西关中地区存在,但都是后人附会,真正遗址在山西西南汾水流域,这已为当代史学界所证实。周祖先原居汾水流域,后稷死后,子不窑“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传至其孙公刘,仍在“戎狄之间”,此戎狄在晋西南,后稷之墓葬必在汾水西,而不在别处。
伯夷和舜、禹、契、后稷约为同时代人,佐舜、禹治水治国有功,称贤人。活动区域当今河北、河南、山西。至于《史记·五帝本纪》称:禹“定九州”,“南抚交址,北发、西戎、析枝、渠度、氐、羌、北山戎、发,息慎……咸戴帝舜之功”,这是司马迁的发挥,并非实情。伯夷当时已参与华夏的政治活动,其后代为氐羌祖先,不可理解。
学术界认为《山海经》约成书于战国后期,是当时一部神话传说汇编,可反映战国时情况。但是,现在流传的这部书,是西汉后期光禄大夫刘秀领校,由32篇定为18篇,校编中不免把秦汉时的思想、语言、观念、词汇塞进书中,使内容带有秦汉时代烙印。从战国开始,各国要求实现统一的愿望不断高涨,为了借助历史的力量为统一制造舆论,就把三皇五帝时期活动于中原地区的着名首领,都与黄帝联系起来,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夏禹、商契都被说成是黄帝的子孙。对一些不听号令的子孙,放逐边疆,以变四夷。我们不否定当时中原各族有向四境迁徙的事实,四边民族也向中原迁徙,但如《山海经》所述的许多民族,都和三皇五帝联系起来,地望又相距甚远,这不能不与当时统一的思潮有关。而秦、汉王朝逐步实现了统一,并不断努力巩固。刘秀校定此书,不能不受其影响,而把西汉的观念、词语塞进书中。
《荀子·大略篇》记,公行子去燕,路遇曾元,问:“燕君如何?”对方回答说:“氐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荀子是战国时代人,据考后来在秦为官至秦统一六国初,其《大略篇》据杨树达研究,认为是其“弟子杂录苟卿之语”,并非原作。而且所记“氐羌”是曾元鄙视燕君打的比方,实际与氐羌居地相去甚远。因此,这只能说是秦汉时的伪作,而不是战国时文献中有“氐”的力证。所谓氐羌火葬习惯,《墨子》指义渠戎,《吕氏春秋·义赏》篡改为“氐羌”,而义渠戎是狄族中的白狄部落,而非羌人。
以上所举是学术界认为战国时期有氐族的历史证据,实际上,并无一部为战国时已经真正成书而未经后人加工的原着。然而,有许多着作,如《尚书》中的《牧誓》,《诗经》中的《周南》、《小雅》、《周颂》、《春秋》,《战国策·秦策》等这些与后来氐族相邻地方的作品,都不言氐。成书于西汉时的《史记·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大概取材于秦国的编年史。其中多言戎狄,而不见氐。孝公元年(前361年)条:“秦僻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又记:缪公“西霸戎翟,广地千里。”《秦始皇本纪》记缪毒与太后谋乱,私发号令,召集“戎翟君公”。这一切说明秦编年史中称其邻邦为戎、翟,不称氐。换句话说,秦统一六国前,“氐”作为族名尚未得到官方的公认。
二、从秦汉时氐族的分布追索其族源
《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西南夷列传》:“自冉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可知西汉时的氐族分布在匈奴之西南,主要在陇西郡至广汉郡地区之间。
全面记载氐族分布区域的是《汉书·地理志》,云:
广汉郡:句氐道刚氐道。县有主蛮夷日道。此二县为氐人所居,故称道。又《魏略·西戎传》:“阴平、街左右,亦有(氐)万余落”。阴平郡原属广汉郡,东汉分设广汉属国,后改郡。
蜀郡:湔氐道。
武都郡:应劭曰:“故白马氐羌。”本志云:“武都近天水,俗颇似焉。”“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武都郡设于元鼎六年(前111年),元封三年(前108年)“武都氐人反,分徙酒泉郡”。师古注:“不尽徙”。
郡内分布地方是:
故道,即故氐道。《北史·氐传》:“自汧渭抵于巴蜀,种类实繁,或渭之白氐,或谓之故氐。”故道即因故氐所居得名。白氐为白马氐的省称。
沮即沮道。《三国志·魏书·杨阜传》:“刘备遣张飞、马超等从沮道趣下辩,而氐雷定等七部万余落应之。”万余落至少有五六万人。
河池,“一名仇池,地方百顷。”《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亦称:氐人“居于河池,一名仇池,地方百顷,四面斗绝。”此为魏晋时情况。西汉河池县在今徽县,东汉末,原从河池迁居略阳清水的氐人杨氏西迁至仇池,仍名河池。仇池在西汉水北源礼县境,与武都氐相连,杨氏政权即设于此。
陇西郡:氐道。注引颜师古曰:“氐之所居,故日氐道。”
敦煌郡:“氐置水出南羌中,东北入泽,溉民田。”氐置水即今党河,其得名与氐人有关。
张掖郡:氐池县。
酒泉郡:《魏略·西戎传》:“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禄福),或在淠陇左右。福禄为酒泉郡治,元封三年,汉武帝迁武都氐于此。
又《汉书·西域传》:“西夜与胡异,其种类羌、氐行国。”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汶山郡,“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以冉、为汶山郡”,“冉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白马即白马氐,汶山郡三族,以氐为最多。
综合以上所引述,秦汉时的氐族,分布地区东起天水、陇西、武都、广汉郡,北达渭水流域,南及汶山,西到河西及西域南山,与《魏书·氐传》所说,“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完全相符。
在此以前,春秋战国时期居住于这一地区的是何民族,就要从与其相关的周、秦史籍中进行考察。
《诗·小雅·采薇》:“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俨狁之难。”昆夷即犬戎,周族西迁前由东方迁居陕甘,与周族为邻,后为周人击败。西周末,参与灭周的战争。春秋时为“西戎八国”之一。周初对西方诸族称“西土之人”,参加灭商的有西土八国,其中无氐,也无昆夷。西周后期,西戎之名出现,称周西方各族为西戎,取代“西土之人”。《诗·小雅·出车》:“赫赫南仲,薄伐西戎”。秦祖先非子为周孝王主牧马于淠渭间“保西垂”,“以和西戎”,“西戎皆服”,至秦仲,为西垂大夫。西戎犬戎与申侯灭周,平王东迁,秦襄公助周有功,得岐以西之地,从此秦国迅速发展,占有渭水流域“岐、陇以南,汶川以西”地区。
《春秋·左传》成公十三年(前578年),晋历公使吕相与秦桓公绝交,书中说:“白狄友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秦僻在雍州,“同州”即指雍州。《禹贡》“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谓讷。漆沮既从,丰水逌同。荆岐既旅,终南悖物,至于鸟鼠。”雍州范围,东起龙门黄河,西至渭源鸟鼠同穴山,包括渭、泾、漆、沮等水。秦国所在的雍州,有白狄与之同居,即在此区域内。
晋、陕交界的黄河两岸,自古有戎狄居住,河西属雍州,自不待言。周族西迁前,经常居于戎狄间,与戎狄关系密切,周族西迁前后戎狄必然跟着迁徙,使雍州各处杂有戎狄。春秋时,晋、秦战争频繁,《春秋·左传》载宣公八年(前601年)“晋师、白狄伐秦”。十五年(前594年)秦伐晋“次子辅氏(陕西大荔)”,“晋侯治兵于稷(山西稷山),以略狄土”。狄族西迁,从未中断,使秦地不时有狄人进入。
问题的关键是渭水流域之狄。西周时,临潼骊山的骊戎和大荔之戎分别与晋东南之黎、丽土之狄有关。渭水上游地区有狄道、源道、冀、邦、绵诸等族。狄道,《汉书·地理志》注引师古曰:“其地有狄种,故日狄道。”其为狄人甚明。道,应劭曰:“戎邑也,音完。”《史记·匈奴列传》“翟、之戎”句下注:《集解》引徐广曰:“在天水,音丸。”《秦本纪》:武公十年(前688年),秦“伐邦、冀戎,初县之。”邦,《地理志》列入陇西郡,称上邦,在今甘肃天水市,与陕西渭南的下邦相对应。应劭注:“即邦戎邑也。”绵诸,《史记·匈奴列传》列为西戎八国之一,居地在天水东,与秦关系密切。秦人向西发展,绵诸首当其冲,武公十年被灭。厉共公六年(前471年),绵诸向秦乞援;二十年(前457年)秦与绵诸战,惠公五年(前395年),秦伐绵诸。可见绵诸族在渭水流域活动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些民族属于哪个语系?除狄道为狄族,属阿尔泰语系之外,其余也多与狄(翟)有关。”音完、丸,实际就是鬼方的鬼、又作媿、嬇、隤、隗、桓;怀姓九宗之怀。王符《潜夫论·氐族志》:“隗姓赤狄,姮姓白狄”。实际隗、妲为同音异体,都是狄,与“白狄及君同州”一致。
狄、为渭水上游大族,与周、秦斗争近千年的犬戎原来势力更大。其主要部分后来向北向东迁移,但也有留居于渭水流域者。犬戎的族属问题,《说文》“赤狄本犬种。”换句话说,犬戎(昆夷)也是狄。
邦,自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邦,音圭”后,未有人提出异议,实际邦不读圭而读吉;与上邦相应的渭南下邦,当地人一直读吉,现在又俗写为下吉,这是正确的古音。吉与冀同音,与街音近,上邦、冀,天水郡街泉的街,应是同音异写。如果这个分析不错,则上邦位于今天水市,不属汉天水郡,而归陇西郡,是因天水郡出了冀县,实则邦冀就是一族。这样解释,又如何理解《秦本纪》“伐邽冀戎”一语呢?大概“邦冀”当时就是一族二部,到了秦汉时期,因部落分化日久,变为二族,根据地在天水,部分在汉陇西郡境,部分在天水,还有一部分迁居渭南。
冀与邦同音,则冀的原地在何处呢?《禹贡》:“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蔡沈《书集传》:“梁、岐,皆冀州山。梁山,吕梁山也,在今石州离石县东北。”又说:“岐山,在今汾州介休县狐岐之山,胜水所出,东北流注于汾。”殷商时,冀州、梁、岐地区为土方、鬼方、多子族等活动所在,与商关系密切。周族长期处于戎狄之中,据邹衡先生考证:这一地区为光社文化分布范围,这里活动的民族有鬼方、土方、(印)方、燕京之戎等,又引《世本》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天水、陇西的邦、冀,可能是在周族西迁前后从山西汾水流域西迁的一支,因从冀州而来,所以以冀、邦名之。如是,冀、邦也应是鬼方之狄。